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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凌霄

 

女人當門而立,淡淡一笑,輕聲道:「多年不見,大公子別來無恙否?」

蘇妄言心潮起伏,面上卻絲毫不露,也笑道:「原來是夫人……許久不見,夫人一向可好?」

那女人又是沈默良久,淒然微笑:「原來蘇大公子還記得我。」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像是在回答蘇妄言,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語氣雖淡,卻像是有許多感慨、許多輾轉、許多零落……都融在了這短短的一句話中,聽在人耳裡,便直似驚濤駭浪一般。

算來不過五六年,女人卻已蒼老了許多,當年一頭秀髮,如今也已夾雜著許多銀絲。

蘇妄言想起第一次見到她時,丹唇皓齒,削肩素腰,便覺得心裡有些酸楚。好半天,重又問了一遍:「夫人一向還好嗎?」

那女人笑了笑,卻沒答話,轉身走在前面。

蘇妄言跟在她身後進了門。

進了門,是一間不大的堂屋,家什陳設都甚是簡陋,除此之外便只有一間內室,用青色的粗布簾子和堂屋隔開了。堂屋裡四角都點著燈,照得屋內十分明亮。臨窗一張小桌,幾隻竹凳。

那女人引他在桌前坐下了,兩人都是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蘇妄言四下裡掃了一圈,笑道:「在下從錦城出來,錯過了宿頭,本想要找個人家借宿一夜,沒想到這麼巧,竟遇到夫人!」

那女人輕歎了一聲:「我一個女人家,住在這郊野之地,有許多不便之處,所以方才沒有給公子開門,還請蘇大公子不要見怪。」

蘇妄言心頭一動,道:「夫人一個人住?」

那女人點點頭,看他神色,詫道:「怎麼了?」

蘇妄言道:「沒什麼,剛才在路上看見有人走在前面,到這附近就不見了,還以為是住在附近的山民。」

看那女人神色卻是全不知情,淺笑道:「大約也是錯過了宿頭的行路人吧?這一帶最是偏僻,方圓數裡,除了我這裡再沒有別的人家。別說人家了,就是過路人也難得見到。」

蘇妄言隨口應了,心下更是驚疑不定,不知方才那「王家先生」「忘世姑娘」竟是什麼來歷?一時間,只覺心裡許多疑問,斟酌許久,只問:「夫人要找的人,找到了嗎?」

那女人慘笑道:「我若找到了他,又何必躲在這裡過這種暗無天日的日子?」

蘇妄言想了想,道:「有句話,我十年前就想要請教夫人了──要說蘇家三公子,那就是我三弟了,但夫人要找的,顯然不是他。不知夫人要找的蘇三公子究竟是什麼人?天下姓蘇行三的人多不勝數,夫人要找的那一位會不會根本不是洛陽蘇家的人?」

那女人截然道:「我要找的人是洛陽蘇三公子,絕不會錯──天下姓蘇行三的人雖多,但二十年前,敢稱蘇三公子的人,普天之下便只有一個。」

想起往事,不由露出點笑意,曼聲吟道:「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二十年前,揀盡寒枝蘇三公子是何等風采?那真真是芝蘭玉樹,天人臨世一般!」

說到這裡,輕歎了一聲:「才不過短短二十年,竟已是連你們蘇家的人自己都記不得了嗎……」

語畢又是一歎,大有沉緬之意。

馬車內,蘇妄言向韋長歌道:「我原本不知道她說的蘇三公子是什麼人,但當我聽到『揀盡寒枝』四個字時,突然就想起一個人來。」

「什麼人?」

「你還記不記得,我曾對你提起過蘇家西院裡住著的那位三叔?」

韋長歌一怔,旋即道:「啊,你是說,那女人要找的,就是你那位三叔?!」

蘇妄言微微一笑。

「你是怎麼知道的?」

蘇妄言搖了搖頭:「其實我也不知道。只是聽她說到『揀盡寒枝』四個字,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三叔。我雖然不知道她說的人究竟是誰,卻只覺得,我見過這麼許多人裡面,除了他,只怕再沒第二個人當得起這四個字了。」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韋長歌輕輕扣著幾案,把這一句詞反覆念了幾遍,忍不住歎道:「揀盡寒枝!揀盡寒枝!雖未謀面,但只這四個字,已叫人神往!要是有機會,倒真想見見你這位三叔!」

蘇妄言只是淡淡一笑。

韋長歌才一頓,卻又「咦」了一聲,道:「聽她這種說法,這位蘇三公子當年想必大大有名,可為什麼竟從未聽說過江湖中曾有這麼一位精彩人物?」

蘇妄言搖頭道:「我不知道……」

韋長歌輕輕應了一聲,便直催促道:「後來呢?」

「後來?我想到三叔,一下子明白過來。」

蘇妄言一笑,又繼續講下去。

蘇妄言聽了那女人的話,想到住在西院的三叔,神色不免有些異常。

那女人看他神色,臉上露出驚喜之色,連聲追問:「你知道了?你知道他在哪裡?你是不是能幫我找到他?」

「……夫人找他做什麼?」

女人霍然起身,在屋裡來來回回走了幾步,張嘴像是想說什麼,卻打住了,又來回疾走幾步,終於抬起頭,下定了決心似的,轉身看向蘇妄言。

他一進門就已注意到,那女人懷裡緊緊抱著一樣東西,依稀便是當年那個青布包袱,此刻,那女人一臉肅然,把那個青布包袱小心翼翼放在了桌上,深深吸了口氣,這才一層一層,慢慢打開了。

她每揭開一層,呼吸就急促一分,蘇妄言便覺自己的心跳,也加快了一分。

──青布包袱裡裝著的,究竟什麼東西?

這問題,十年來,蘇妄言已經問過自己許多次,也想出了許多可能或不可能的答案。然而在包袱完全打開的瞬間,他卻還是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驚呼!腦子裡轟地一聲巨響,好半天,只是死死盯著那樣東西,動彈不得──

青布包袱裡裝著的,竟赫然是一顆人頭!

那是一個男子的人頭,樣貌端正,三十上下年紀,雙目微睜,嘴角微微帶笑,面目鮮活,神情宛如活人一樣。

人頭下方的切口,甚至還能清楚地看到鮮紅的血痕。那頸邊的血跡觸目驚心,讓人幾乎有種還帶著溫度的錯覺。就像是還沒有凝結的鮮血隨時會從男子的頭顱中噴湧而出,轉眼就會淌滿一地!

蘇妄言肩頭一震,半晌才恍然回神,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卻只能喃喃喚了聲:「夫人……」

那女人輕聲道:「蘇大公子,這是先夫。」

說完了,柔柔一笑,伸手把那顆人頭抱到懷裡,輕輕摩挲著。

她的動作輕柔之極,眉梢眼底,滿滿的都是愛憐之意──那眼神,就和當年站在蘇家門外抱著那包袱時的眼神一摸一樣!

蘇妄言卻只覺寒意侵骨,一種叫人戰慄的、無法名狀的不適感順著脊背一寸寸蜿蜒蛇行,就像是那人頭上的鮮血正順著他的背部一滴、一滴地慢慢流下來……

女人柔聲道:「二十年了……這二十年來,我每天把他帶在身邊,一刻也不離開……我同他說話,為他洗臉,給他梳頭……我這樣對他,蘇公子,你說,他在地下會知道嗎?」

蘇妄言動了動嘴唇,艱難地開口道:「二、二十年……夫人的意思是……」

那女人幽幽歎了口氣:「先夫過世,已整整二十年了。」

蘇妄言打了個寒戰,好半天,方才極勉強壓抑著心底寒意,強笑了笑:「夫人說笑了,人死魂散,何況要是過了二十年,屍首哪還有不腐壞的道理?」

「人死魂散!人死魂散!」那女人突地放聲大笑,嘶聲道:「也許是他的冤屈太大,心裡太苦,所以魂魄不散,要等著看我替他報這血海深仇!」

一句話說得咬牙切齒,聲嘶力竭,一字一字都滿帶著怨毒之意!

蘇妄言小心問道:「夫人的仇人……是蘇三公子?」

那女人聽到「蘇三公子」四個字,臉色一正,連連搖頭:「蘇三公子是我的大恩人,更是他的大恩人……唉,我本來、我本來是沒臉去見他了,可若沒有蘇三公子幫忙,我這件事,又斷斷無法辦成……」

頓了頓,來回撫摸著那個人頭的嘴唇,癡癡道:「我是個苦命的人。我母親過世得早,我父親又無情無義,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難得有一時半刻的開心……好不容易認識了他,一心只盼著能和他在一起過幾天神仙眷侶的生活……誰知他卻被奸人所害,身首異處……我……我……」

連說了兩個「我」字,卻再也說不下去,只是哽咽著抱緊了男子的人頭。

蘇妄言略一思索,道:「夫人找蘇三公子,是要請他幫你報仇?」

凌霄抬頭看了看蘇妄言,搖了搖頭,悵然道:「我找蘇三公子,是為了求他去替我求另一個人。」

蘇妄言惑道:「求人?夫人要求什麼人?為什麼不自己去求他?你找了蘇三公子十年,若是用這十年去找別人幫忙,到如今說不定大仇早就報了。」

凌霄苦笑道:「天下能人異士雖多,能幫我的人,卻只有一個。偏偏這個人最是鐵石心腸!這些年,我什麼法子都用盡了,百般央求,卻連見他一面都辦不到。唉,除非蘇三公子出面求他,否則那人是絕不會幫我的。」

說到這裡,又忍不住黯然,喃喃道:「如今說這些也沒用了,二十年,我既報不了仇,也找不到蘇三公子,這件事,只怕是永無了結之日了……」

蘇妄言聽她語意淒苦,滿面哀戚之色,也不由替她難過。然而一低頭,目光便落在那顆帶血的人頭上,不免又是一陣心驚膽跳。思索了片刻,斟酌著道:「夫人有沒有想過,就算讓你找到蘇三公子,他也未必就肯幫你去求那位高人。」

凌霄神情落寞,蕭瑟一笑:「大公子說的這些我何嘗沒有想過?只是現在我連蘇三公子身在何處都不知道,連開口求他的機會也沒有,又哪兒還談得上以後的事?再說,我和蘇三公子有舊交,二十年前有件天大的事,就是他幫我辦成的。只要能讓我見到他,蘇三公子未必就不肯再幫我一次──至於事情成不成……也只好看天意了……」

蘇妄言輕輕點頭,緩緩問:「夫人,我若見到蘇三公子,該如何提起此事?」

凌霄眼睛一亮,一言不發,起身快步走進裡屋。過了片刻,拿著一幅卷軸走出來,一臉都是期盼之色──轉眼之間,竟像是年輕了十年,又回到了第一次站在蘇家門口的模樣。

她將卷軸雙手遞到蘇妄言面前,連聲音都在止不住地發顫:「蘇大公子若是見到他,就請把這幅畫交給他,就說,是故人凌霄送去的,他就會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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