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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畫上畫的是什麼?」

韋長歌從茶壺裡倒了杯茶,饒有興致地問。

「是一幅刑天舞干戚圖。」

蘇妄言劈手把他手裡的茶搶了過來,一飲而盡,跟著才笑咪咪地回道。

韋長歌也不生氣,又再倒了一杯遞給他。問:「刑天?」

蘇妄言接過了茶,點了點頭,繼而露出點迷惑的神色,道:「那刑天圖上還提著一句詩──『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韋長歌一怔,微一皺眉,道:「刑天斷首而舞,嫦娥竊藥奔月,這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傳說,怎麼扯到一起來了?」把那句詩喃喃念了兩遍,搖搖頭,道:「真奇怪,凌霄在畫上提這麼一句詩,是什麼意思?你有沒有問過她?」

蘇妄言道:「我答應了凌霄,一定會親手把畫交到蘇三公子手上,所以我看到那畫的時候,人已經到了洛陽,就是想問也無從問起了。」

默然片刻,輕聲道:「那天我走出很遠之後,一回頭,她卻還在門口望著我──我雖然答應她事情一有眉目就立刻會通知她,她卻還是不放心……那天早上,天那麼冷,她一個人,孤零零站在山路上,我雖然不知道她心裡有什麼事,卻也忍不住替她難過……」

「她說的蘇三公子,真就是你三叔嗎?」

「我回家後,找了個機會把這件事告訴了三叔。我從十年前那女人第一次來蘇家說起,一直說到這次在錦城遇到她的經過。三叔便叫我把畫打開,告訴他畫上畫了什麼──我就是到這個時候才看到那幅刑天圖和那首詩的──三叔那時的表情,像是明白了什麼,我便問他『三叔,凌夫人叫我送來這幅畫和這首詩,不知是什麼意思?』三叔沒有回答,反倒問我,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盛,這人生八苦裡最苦的是什麼。我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說:『每個人一出娘胎,便時時都在八苦中,這種種苦楚,便沒有一樣不叫人煎熬難受的。若非要說出一個最苦的,大約應該算是求不得吧?』」

韋長歌淡淡一笑,介面道:「求不得雖苦,但有時候,求得了,也未必就是什麼幸事。」

蘇妄言瞧他一眼,笑道:「你這話的語氣倒跟三叔差不多──那天我這麼回答了,三叔也是笑了笑,說:『是啊,這世上的人,輾轉奔波,大半都在為求不得而苦,卻不知道,有時候求得了,又是另一種苦境了。』」

「我等了又等,他卻不再說話,我忍不住,只好問他『凌霄說天下只有那一個人能幫她,她說的,究竟是什麼人?』三叔聽了,突然收斂了笑意,像是被勾起了什麼心事似的,好半天,只是呆呆望著天上明月出神……」

蘇妄言說到這裡,停了停,解釋道:「我雖然知道三叔看不見,但他的眼睛那麼好看,我便總忍不住要覺得,他的眼睛,是在望著月亮的……」

「我正看著他的眼睛,他卻突然問我『今天是滿月,月亮好看嗎?』我嚇了一跳,忙說『好看極了』。三叔就笑了笑,道:『清風明月遙相思──古往今來,大約只有這天上的明月最是相思之物吧?不過這世上卻有一個人,比天上明月還要好看,還要叫人相思。』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說起這個,正愣了愣,便聽他道『她的名字,便也叫相思。』」

韋長歌「啊」了一聲:「我知道了──」

兩人相視一笑,異口同聲地說出了三個字:「月相思!」

蘇妄言道:「月相思是滇北一幻境的主人,江湖中都說她通曉各種奇門異術,能溝通幽冥,乃是天下第一的奇女子。甚至有人傳說,她有起死回生之能。據說當年的月相思並不像如今這樣冷情冷面,只是後來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厭世避俗,這才隱居在一幻境裡,不問世事。

「我當時聽三叔說到這裡,也應聲道『啊,我知道了!凌霄要找的人是月相思!』三叔雖然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卻是無限寂寥。他道『凌霄說的沒錯,天下唯一能幫她的,就只有月相思了。』我看了看他臉色,猶豫了許久,才小聲問他『三叔,凌夫人說的揀盡寒枝蘇三公子,是你嗎?』他聽了我的話,只淡淡笑了笑,說『是不是又有什麼關係?如今世上是早沒有蘇意這個人了。』」

蘇妄言道:「我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三叔卻回頭望著我,問我『妄言,你想幫她,是不是?』我說『這位凌夫人看來也是個傷心人……』他應了一聲,低頭凝思了許久,道『相思的脾氣,最是烈性,這些年來,她離群索居,大約還是為了當年的事過不去。如今就算是蘇意親自到了一幻境,也不知道她見是不見呢……』我又問『那凌霄這件事,該怎麼辦好?』他想了想,忽然自言自語地說『劍閣第三層有一把斷劍,原該是二尺七寸,卻斷在了一尺二寸的地方,劍脊上刻著秋水兩個字,那便是當年蘇三公子所佩的秋水劍,要是拿著秋水去找月相思,也許會有幾分機會。』說到這裡,又歎了口氣,『只可惜劍閣重地,不得擅闖。你以後若是在劍閣見到了,覺得有趣,也不妨多看幾眼。』」

韋長歌笑道:「你這位三叔倒真是個妙人!他這麼說法,豈不是擺明瞭教你去劍閣偷劍嗎?」

蘇妄言莞爾一笑,低頭看了看膝上放著的秋水劍,道:「三叔是知道我想幫凌霄,所以才故意這麼說的。他是要我把秋水交給凌霄,他雖然不能親自幫她,但只要有這把劍做信物,凌霄也就能求得月相思相助了──說起來,從小到大,不管我想要什麼、做什麼,只要三叔知道了,沒有不幫著我達成心願的!三叔對我,當真是很好很好的……」

韋長歌略一點頭,想起錦城外那幾個人,道:「不知道那晚上你在錦城外看到的那幾人究竟是什麼來歷?」

蘇妄言遲疑道:「那幾人舉止言語都很有點古怪,聽他們彼此稱呼,叫做什麼『忘世姑娘』、『王家先生』一類,不是尋常人的稱呼。我總覺得,那幾人……似乎不像是人,倒有點兒像是妖魅精怪一類的東西。」

韋長歌不由笑道:「哦?」

蘇妄言看他一眼,道:「那天晚上,那個年輕人一進林子,便有一種香氣。我當時只覺得那種香氣熟的很,卻一時想不起來究竟是什麼香氣。可是後來,在凌霄那裡,我又聞到了那種香氣。」

「哦?是什麼香氣?」

「竹香。」

「竹香?」韋長歌挑眉道:「你的意思是?」

「我和凌霄說話的時候,曾留意到窗下種了一叢竹子。」蘇妄言一頓,難得地猶豫了一下,這才接著道:「那女子叫這年輕人『王家先生』……」

韋長歌定定看他半晌,沉吟道:「《晉書》記載,王徽之生平愛竹,嘗寄居空室中,便令種竹,或問其故,徽之但嘯詠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你是想說,所謂『王家先生』便是『此君』?」

蘇妄言只是看著他,卻不回答。

韋長歌想了想,道:「那,那個『忘世姑娘』又是什麼?」

蘇妄言反問道:「一杯忘世,七碗生風,你說是什麼?」

韋長歌低頭看了看桌上,苦笑道:「你可別告訴我,那『忘世姑娘』是一杯茶。」

蘇妄言竟真的點了點頭。

韋長歌一愣,一時竟忘記了說話。

便聽蘇妄言認認真真地道:「即便不是茶,大約也是茶杯、茶碗、茶壺、茶樹一類的東西。」

韋長歌聽他說到這裡,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王家先生、忘世姑娘,一個是竹,一個是茶,真真是絕配!」

蘇妄言臉色一沉,大聲道:「有什麼好笑的?人有精魄,物有精魂,自古以來,多的是木石死物幻化成怪的例子,有什麼好奇怪的?」

韋長歌也不在意,依舊笑道:「只是一杯茶也能成怪,未免太無稽了些。這麼說來,那個喜歡下棋的石兄,難不成是一塊石頭棋盤嗎」

蘇妄言冷笑一聲,也不說話,神情很是不屑。

韋長歌心念一動,輕輕「啊」了一聲,道:「你找到他們說的那個三娘了?」

蘇妄言只是不應。

韋長歌偷偷瞄他一眼,自言自語地道:「沒有嗎?這可奇怪了!地方人家都已經說得明明白白了,卻不去查個清楚,實在不像蘇大公子的為人啊?」

蘇妄言忍俊不禁,破顏一笑。

韋長歌跟著笑道:「好了好了,快告訴我吧!那個三娘,到底是什麼人?」

蘇妄言收了笑,正色道:「死人。」

韋長歌微怔。

蘇妄言道:「那天我從凌霄那裡出來就準備趕回洛陽,但事情實在太過離奇,倒像是夏天午睡做了一場夢似的,一覺醒來,分不清真假。我想來想去,一時覺得那是真的,一時又疑心是在做夢,百思不得其解,所以便又折了回去。

「我在附近找了一圈,果然就如凌霄所言,方圓數裡都沒有別的人家。再在附近打聽,也沒人見過類似那三人模樣的人。我找不到那幾人,便只好另想法子。好在我還記得那晚,那位王家先生說自己記不得路,忘世姑娘就回答他,三娘家在過了回眸亭的第一個岔路口往左,門前有三株柳樹。這回眸亭倒是真有的,於是我便照著她說的地方,找上門去。」

一頓,淡淡道:「那地方,是一片亂葬崗。有一座孤墳,前面種了三株柳樹,主人是一個叫朱三娘的妓女。」

韋長歌不禁張了張嘴,卻沒說話,半晌輕輕扣著桌面,皺眉道:「我總覺得有些不對……會不會是有人故意假扮妖魅,設下圈套,要引你上鉤?」

蘇妄言頷首道:「一開始,我也有些懷疑。事情太巧,總覺得心裡不踏實。但後來的發展,又實在不像是這麼回事。」

一邊回想,一邊緩緩道:「我到那地方的時候,只看到一片無人看顧的荒墳。找了好半天,才在坡底找到三株柳樹。那旁邊果然有一個墳頭,看得出已有些年頭了,墳山已經塌陷一半了,墳上覆滿野草,似乎許久無人祭祀。但墳上既無墓碑,也無標識,看不出是什麼人的墳墓。

「我在錦城四處打聽,都說那地方叫閻王坡,埋的都是些貧困潦倒客死他鄉的過路人,要不,就是乞丐妓女之流。但每每問到那三株柳樹下埋的是什麼人,就沒人說得上來了。我料想再問也問不出結果了,就準備在錦城再住一夜,第二天一早回洛陽去。

「沒想到,我在酒樓裡,竟又碰到在賞花詩會見過的那些『才子名士』拉我一起喝酒。席上眾人天南海北地一通胡吹,漸漸的,就說起各人的風流韻事。其中有一個人,感慨萬千地說起三十年前在錦城的一段際遇,說是當年他在幕府充任幕僚,其間和一個妓女交好,兩人有許多花前月下的約誓。後來他上京謀職,不得已拋下了對方,三年後回來,佳人卻已香銷玉殞。」

蘇妄言說到這裡,放慢了語速,道:「那人說,他沒料到一別之後竟成永訣,傷心之餘,便在對方墳前種下三株柳樹,以寄哀思。」

韋長歌挑了挑眉,沒有說話。

蘇妄言道:「我聽到這裡,想到三娘墳前的三株柳樹,便隨口問他那女子是不是葬在閻王坡。那人卻反問我『閻王坡是什麼地方?我只知道那是城外一個亂葬崗,叫回眸亭。』──閻王坡這名字是這些年才取的,以前那地方便只叫回眸亭,他多年沒有來過錦城,所以不知道回眸亭已經改名叫了閻王坡。我於是立刻問他那女子叫什麼名字,他雖然有點奇怪,卻還是回答我,那女子名叫朱依依,旁人都叫她朱三娘!」

「一面之辭,不足為憑。你可查過了?」

蘇妄言眼中掠過惋惜之色:「我查過了,三十年前,錦城教坊的的確確曾經有過一個朱三娘子。朱三娘子名叫依依,曾是錦城紅極一時的歌妓。這朱依依愛上了一個讀書人,在最當紅的時候閉門謝客,拿出所有積蓄讓那人上京求官。對方得了官職之後,卻寄回來一封絕交信,朱依依貧病交集,一氣之下,沒多久就死了。她所有積蓄都給了對方,死後甚至置辦不起一副棺木。幾個姐妹念著舊情,湊錢給她請了個道士,一領破席,草草葬在了城外的閻王坡。

「我還找到一位老琴師,乃是朱依依的舊識。據他所說,朱依依死後三年,那讀書人犯事被罷了官,又回到錦城。朱三娘子生前豪爽好客,頗有些俠義之名,有十多個受過她恩惠的市井少年決心為她報仇,把那讀書人綁到了三娘墳前,要殺了祭墳。那個讀書人嚇得屁滾尿流,在朱依依墳頭號哭了一天,又是做詩,又是做祭文的,還種下三株柳樹,發誓永不再娶,這才被放了回去。那琴師說,他後來去祭拜過幾次朱依依,那三株柳樹後來都長成了,遠遠就能看見。」

韋長歌啞然,片刻方道:「一個說的是薄命紅顏多情公子,一個說的是癡心女子遇人不淑──誰能想到,這兩個故事說的竟然是同一件事?」

「仗義每在屠狗輩,負心都是讀書人。」蘇妄言冷冷一笑:「這故事在那『名士』說來自是全然不同了。我原本疑心這一切都是凌霄設下的局,可那天我若不是一時興起折回錦城,豈不是遇不到那『名士』?那她的安排豈不是就落了空?」

韋長歌只是一笑:「也罷,六合之外,存而不論。就算當真有什麼妖魅精怪,也和咱們沒什麼關係!」笑了笑,又道:「我只是不明白,那幅刑天圖上題著一句『嫦娥應悔偷靈藥』,是什麼意思?」

蘇妄言微微頷首,旋即歎道:「我在想,不知道凌霄究竟有什麼冤屈,為什麼普天之下就只有月相思能幫她?還有那個人頭,到底怎麼回事?」

想起當時的情景,心頭不由得微微一震,只覺那時候感到的那種涼意又悄無聲息地爬了心頭,不由伸手拿起杯子,抿了口茶。

韋長歌雙手抱胸,沉吟道:「這個凌霄,有些古怪。」

做了個手勢止住蘇妄言的話,接著道:「從頭到尾,她只說有血海深仇,痛纏肌骨,卻不肯說出究竟是什麼冤、什麼仇。她丈夫要是被人所害,殺了仇人報仇就是,江湖中多的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的人,也多的是為人打抱不平的俠客,為什麼非得求那月相思不可?」

韋長歌加重了語氣道:「還有那個人頭──閩浙一帶確有香料秘方可以防腐,湘南也一直有趕屍一說。但趕屍只限在湘境之內,一趟下來,行程再長也不過一兩個月,至於那些香料也好,秘方也好,亦不過能在完全密閉的情況下維持屍身三年五載不壞。但若是凌霄沒有說謊,她丈夫已經去世二十年了!一個二十年前就死了的人,至今頭顱還栩栩如生,實在叫人匪夷所思!這般詭異,她卻只說是『冤屈太甚,精魂不散』──她意存敷衍,其中必有不可告人之處。」

喝了口茶,斬釘截鐵地道:「我總覺得,這個凌夫人一定有問題。」

蘇妄言呆了一呆,道:「你說的雖然不錯,但每個人心裡都有秘密,都有些不願意說出來的事,她也許是不願意說,也許,是真的不能說。」

韋長歌不與他爭辯,笑了笑道:「不管怎麼樣,咱們到了錦城,把秋水劍交到凌霄手上,這事就算完了──唔,咱們現在回不了洛陽,也不能回天下堡,乾脆,找個地方過了冬天再回去吧?!天氣暖和的時候,人總是容易說話些,說不定,你爹罰你在祖宗面前跪個三天就沒事了!」

蘇妄言怔了怔,低下頭淡淡一笑,靠著車壁,懶洋洋地閉上了眼睛。

外面,被積雪壓彎了的枯枝老樹漸漸被拋在身後,清脆的甩鞭聲裡,馬車正朝著冬天的錦城疾馳。

「……韋長歌。」

「什麼?」

「你若是見過她傷心的樣子,一定也……」

不知過了多久,蘇妄言帶著歎息的話語喃喃地響起,又消失在幾不可聞的歎息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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