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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停在鎮口,蘇妄言小心翼翼地把劍匣背在身後,和韋長歌一起踩著積雪走進了長樂鎮。

鎮子很小。約莫百十來戶人家,當中一條東西向的長街,寬二十七步,長四百零九步,把鎮子從中間整整齊齊地剖成兩半。街道很寬敞,也很乾淨,兩旁是各式各樣的店鋪和房屋。

乍看之下,似乎是個平平無奇的中原小鎮。

只是冷清。

冷清得,幾乎連人的呼吸都要凍結住。

所有的店鋪房舍都緊閉著大門,門鎖上,也都已是鏽跡斑斑。接連下了好幾天雪,在地面上留下足足半尺高的積雪,小鎮像整個兒埋在了雪裡,半點兒看不出人跡來,既沒有雞犬相聞,也沒有黃發老人垂髫小兒,只有腳下雪地的呻吟,以及從那股荒涼中透出的肅殺氣。

韋長歌和蘇妄言站在二十七步寬的街面上,不約而同地,望向長街中央。

那是一座兩層的小樓,樓頭掛著一面褪了色的杏黃酒旗,殘破得看不出字樣,在寒風裡發著抖,獵獵作響──偌大一個長樂鎮,就只有這座小樓的門前沒有積雪。

蘇妄言茫然注視著那面酒旗,有意無意地裹緊了身上的裘衣。

店門沒有上鎖,韋長歌大步走過去,推開了半掩的大門,和蘇妄言一前一後走進了小樓。

門後是一間大屋。

隆冬日短,才酉初時分,天已半黑了,比起外面,這屋裡又更是昏暗了許多。所以,有那麼一會兒工夫,兩人眼前是短暫的黑暗,屋子裡的一切都隱匿在了渾然的幽暗之中。

韋長歌眨了幾次眼,這才看清屋中的情形,卻暗暗吃了一驚──

屋子極大,看佈局,像是什麼酒樓客棧之類的大堂,卻橫七豎八地擺滿了棺材,有大有小,有新有舊,有的像是已經在這裡擺放了幾十年,有的,卻像是一刻鐘前才剛刷好了黑漆釘上了長釘。

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陶瓷罎子靠著牆堆放在四周,想必也都裝著不知屬於何人的骨灰。

屋子裡瀰漫著一股說不上來的淡淡腐臭和難以形容的怪異氣味,那是一進長樂鎮就明顯得叫人無法忽略的一種味道。

彷彿是在穿過紙窗的幽暗日光照射不到的角落裡,在那些灰塵和蛛網中間,潛伏著成千上萬,無影無形,不屬於人間的暗魅生物,在生長、繁衍、窺伺,在無時無刻從嘴裡向外噴灑著污濁的毒氣。

那是「死味」。

韋長歌和蘇妄言都沒有說話。

寂靜中,死味濃烈而厚重,就像是下一刻,聞到那死味的人就將開始從身體內部向外的腐爛……

蘇妄言忍不住悄悄朝韋長歌身邊挪了一步,正想開口說點什麼,冷不防的,突然有個陰森森、平板板的沙啞男聲貼在二人耳邊,全無起伏地問道:「客倌是不是住店?」

韋蘇二人霍然回頭,只見一個臉色青黃、病容懨懨的中年漢子赫然站在兩人背後!

那病漢高高瘦瘦,通眉曲指,佝僂著腰背,一件青色長衫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更顯得病入膏肓。

兩人心頭都是一顫。

病容男子往前移了一步,如同漂浮在幽晦不明的空氣之中,無聲無息,木無表情地盯視著兩人。

「客倌,是不是住店?」

韋長歌屏著呼吸道:「閣下是這裡的老闆?」

病容男子目光停留在兩人身上,緩緩點頭。

韋長歌就著昏暗光線將屋內環視了一圈。

「老闆說住店,不知是要讓我們住在何處?」

那病容男子沒有說話,怡然自得地緩緩穿行在棺材和骨灰罈的行列之間,末了停在屋子正中的兩口棺材前,伸手把棺蓋揭開了:「就這裡吧。」

一蓬塵霧隨之揚起。

病容男子道:「這裡三十三口棺材,二十六口已經有客人了,還剩下七口空的。兩位不滿意,也可以另選。」

韋長歌不由得變了臉色。

蘇妄言冷笑道:「這是什麼意思?老闆是讓我們睡在棺材裡?棺材就算能住人,也只住得了死人,住不了活人。」

但那男子卻認真點了點頭,正色回道:「客人說的不錯,這客棧原是為死人開的。不過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既然二位來了,咱們不妨改改規矩,那活人不也就可以住了嗎?」

蘇妄言聽他說得認真,也不知該怒還是該笑,一時竟找不出話來駁他。

韋長歌微微一笑,也正色道:「既然是給死人預備的地方,那就是義莊了。試問活人又怎麼能住在義莊裡?」

病容男子木然道:「我做的雖然是死人買賣,這裡卻實實在在是家客棧,不是義莊。」

韋長歌立刻應道:「既然是客棧,就該做活人的生意。」

那男子雙眼一翻,露出眼白,冷笑道:「死人生意也好,活人生意也罷,客棧做的生意就只有一樣──讓人歇腳暫住。活人到最後不都成了死人,死人到最後不都化了灰嗎?這人生一世,天地為客棧,造化為店主,多少嘔心瀝血,末了都付了房錢,只不過這一住,時日稍長了些罷了。客人倒說說,這活人死人有什麼不同?

「要按客人的說法,凡給死人預備的地方就是義莊,那城裡頭那些個大宅子、小宅子、老宅子、新宅子,又有哪一個不是義莊?就連這花花世界、紫陌紅塵,豈不也整個變成了一個大義莊了嗎?

「嘿,嘿,活人也好,死人也罷,我這裡統統都給他們留著地方。不論錢多錢少、男女老少,不論富貴貧賤、奸狡良善,進了我這門,就統統都一樣,一人一口棺材,沒有落空的,也都別想多佔。」

韋蘇二人都好一陣子沒有說話。

蘇妄言半晌笑道:「不錯!死人住得,活人有什麼住不得!」

逕自走到那口棺材前,在棺蓋上坐下了。

韋長歌沒想到這貌不驚人的病漢竟能講出這麼一番話來,暗自佩服,輕輕歎了口氣,笑道:「罷了,比起義莊,我還是寧願把這花花世界當作一個大客棧。」也跟著走過去,坐下了。

蘇妄言卻已笑著問道:「不知閣下怎麼稱呼?」

那男子平平板板地回道:「姓滕行六,人稱滕六郎。」

蘇妄言眸光閃爍,不動聲色:「原來是滕老闆。滕老闆要是不介意,不妨過來一起坐吧?客途寂寞,咱們幾人說說閒話,也好打發些時間。」

滕六郎也不拘禮,果然走過來,在對面一口棺材上坐下了:「也好。我也正要跟二位說說我這間客棧的規矩。」

韋蘇二人一起道:「滕老闆請說。」

滕六郎道:「我這裡,第一條規矩,是只做死人生意──這一條嘛,從今日起就可以改了。」

蘇妄言笑道:「不知道這第一條規矩是怎麼來的?照滕老闆方才所說,既然活人死人都沒什麼區別,為何卻定了這麼一條規矩?」

「這規矩不是我定的。」

「哦?」

滕六郎道:「這家客棧一共已換了三個老闆。二十年前,第一個老闆專做活人生意,到第二個老闆手上,就只做死人買賣。現在我當家,便是死人買賣也做,活人生意也做。嘿嘿,我在這裡做了一個月的老闆,你們二位,還是我做成的第一筆活人生意。」

韋長歌笑道:「這規矩倒恁的古怪。」

滕六郎不搭腔,自顧自說道:「第二條規矩,凡在這客棧過夜的活人,入夜之後,不得踏出店門。」

他頓了頓,繼續說:「第三條,凡在來歸客棧過夜的活人,夜裡切切不可睡著。」

蘇妄言訝然道:「這兩條又是為什麼?」

滕六郎看了看他,好半天,第一次露出了帶著詭秘的笑意:「兩位進了這鎮子難道沒有發現?」

「發現什麼?」

「這鎮子,除了我,再沒有第二個活人。」

蘇妄言只覺心臟突地漏跳了一拍,道:「那是為什麼?」

滕六郎依舊神秘地笑了笑,壓低了嗓子,慢悠悠地道:「這鎮子,是個鬼鎮。」

蘇妄言心頭又是一跳,卻若無其事地笑了笑,反問道:「鬼鎮?」

「鎮上的人不是死了,就是逃了。活人沒有半個,死人卻四處走動,這不是鬼鎮又是什麼?」

「……這是怎麼回事?」

「聽說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滕六郎歎了口氣,慢慢說道:「那一年,鎮上來了一對年輕夫婦,男的氣度軒昂,女的國色天香,兩人就住在這家店裡。當晚,男的不知為何暴斃而亡,妻子也就一抹脖子殉了情。從那以後鎮上就接二連三地死人。有時,一家老小十數口人一夜之間就死得乾乾淨淨,身上都是刀傷。

「時不時的,又有人看到男人那個漂亮得不像人的妻子,穿著一身鮮紅鮮紅的衣裙,在鎮子附近徘徊──這紅衣女鬼,也是凶得駭人!每次她一出現,街上就會多出幾具屍體,剛開始,死的還都是些本地人,慢慢的,就連有些路過的外鄉人,也都死在了鎮上。

「有人說是那對夫妻的冤魂不甘心就這麼枉死,要殺光鎮上的人陪葬。幾家大戶湊錢請了龍虎山的天師來做法,結果請來的天師也好,前去迎接的人也好,都死在了鎮外的山路上,於是鎮上人心惶惶,沒死的也都逃到別的地方去了。消息傳開,就連過路的客商也都不敢再從長樂鎮經過。這麼一來,不到半年工夫,這長樂鎮就成了如今這死氣沈沈的模樣。」

說到這裡,忽而又露出那種古怪笑意:「客人可信鬼神之說麼?」

韋長歌微笑道:「怪力亂神,聖人況且不談,我等都是凡夫俗子,更加不敢妄論。」

蘇妄言亦道:「人有一念向善,即可成神;一念為惡,即淪為鬼。所謂鬼神,不過人心而已。」

滕六郎嘴角一撇,似笑非笑,道:「原來二位都不信鬼神。其實,鬼神之說姑且不論,要說是那對夫婦的冤魂要殺光鎮上的人,這話我卻是不信的。我只信一句『冤有頭,債有主』。便是真有鬼神,那也一定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哪有不分青紅皂白亂殺一氣的道理?」

蘇妄言眸光閃動,笑道:「滕老闆這話有理。可要不是冤魂作祟,那鎮上的人又都是怎麼死的?」

店內雖然只有他們三人,滕六郎卻煞有介事地向四下裡環視了一圈,往前探了探身子,這才緩慢而低沉地道:「是無頭屍!」

滕六郎望望二人,壓著聲音道:「什麼冤魂作祟,全是騙人的!那些人,都是被一具無頭屍殺死的!」

他聲音本來低沉,這麼拉長了調子,韋蘇二人聽在耳裡,就有種陰森森的感覺。

「先是有人看到一個沒有頭的男人在鎮子上晃蕩,本來大家還不信,可後來看到的人多了,就不由得人不信了!你說他是死人吧?他卻能走能動,還能殺人!你說他是活人吧?卻又沒有頭!反正,也說不上來究竟算不算是屍體。只知道自打這沒頭的男人出現後,鎮上就不斷有人橫死,查來查去,總查不出個原因。直到有一天……」

滕六郎故意一頓,這才道:「直到有一天深夜,有人親眼看到那個沒有頭的男人提了把明晃晃的長刀進了一戶人家,這人悄悄跟過去,從門縫朝裡面看去──正見那無頭男子手起刀落,把一個人從中劈成了兩半!」

說到末尾幾個字,滕六郎語調突地一高,韋蘇二人正聽得入神,不由都嚇了一跳。

「活人也好,屍體也好。總之,如今這個無頭屍整日整夜都在鎮子周圍徘徊。白天還好,遠遠見了,避開就是。晚上看不清楚,撞上了可就沒命了!或是運氣不好,碰上那個紅衣女鬼,也是死路一條!」所以本店的規矩是入夜之後不能出店門。也不能睡著──萬一睡著的時候,叫那沒頭的男人進來了,那便不好說了。」

滕六郎似有所指地森森一笑。

蘇妄言也壓低了聲音:「那滕老闆你呢?你有沒有見過那個沒有頭的男人?」

滕六郎嘿然,低沉著聲音道:「怎麼沒見過?整個冬天,一到夜裡,就總有人走在雪地上,踩得那積雪『咯吱』、『咯吱』的響……從窗戶看出去,是個高高大大的男人,穿著青色衣服,手裡提著刀,來來回回地走在長街上──每走一步,手裡的刀就跟著揮動,那刀上,隱隱約約的,還看得到血跡!」

說到這裡,又左右看了看,跟著才把身子微微前傾,小聲道:「這個男人,肩膀上空空盪盪──竟是沒有頭的!」

三人都沒說話。

好一會兒,韋長歌才曖昧地笑了笑,他並不怎麼相信滕六郎的話,因此只問道:「滕老闆剛才說,接手這客棧才一個月?」

滕六郎咳了一聲,喘了口氣道:「之前的老闆不乾了,我便用三百兩白銀盤下了客棧。」

幽暗中,韋長歌的眼睛微微地發著亮:「哦?滕老闆既然知道這裡是個鬼鎮,怎麼還有興趣在這地方做生意?」

「開了客棧,自然就會有人來住,來住的人多了,不就熱鬧了嗎?」

蘇妄言介面道:「話雖如此,畢竟是真金白銀的買賣,滕老闆就不怕做了蝕本生意麼?」

滕六郎冷笑道:「世上哪有什麼蝕本的生意?非說蝕了本,不過是人心不足罷了。你我都是光著身子來的,這身上衣裳,口中飯食,算算哪樣不是賺來的?縱使凍餓而死,不也白賺了辰光年月麼?何況我這三百兩銀子,本就是白賺來的。」

「哦?」

「我幼時遭逢慘變,失了父母庇護,又沒有兄弟可依靠,從此流落街頭,乞討為生。」滕六郎聲調雖平,說到這裡,卻還是忍不住歎了口氣:「到十歲時,黃河決堤,沖毀了無數良田。那一年,天下處處都鬧糧荒,災民遍野,家家戶戶,自己都吃不飽了,誰還有心思來管我這小乞丐呢?

「那一次,我已經接連三天沒能要到一口吃的了,還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卻在最後關頭上,有戶好心的人家給了我一個饅頭。那饅頭又大又白,拿在手裡,熱氣騰騰的!我高興極了,生怕被其他人搶去,把那饅頭藏在懷裡,一個人偷偷摸進了一條僻靜的小巷子,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坐下來慢慢兒地吃。」

說到這裡,滕六郎又歎了口氣:「現在想想,也許就是這個饅頭改變了我的一生。我進了那巷子,越走越深,剛想要坐下來,就看到前面牆角睡著個人──那年月,走在路上到處都是人的屍體,見得多了,也就不怕了──我心裡想著『啊,這兒又有一個餓死的』,一邊走過去。」

韋長歌奇道:「走過去做什麼?」

滕六郎怪異地瞥他一眼,似笑非笑。

蘇妄言輕聲解釋道:「他是要去剝那死人的衣服。」

韋長歌呆了呆。

滕六郎掃他一眼,道:「我看二位都是生來就錦衣玉食的人,哪知道窮人要活命有多難?!

「會死在路邊的,都是窮途末路、潦倒而死的人,身上也不會剩下什麼值錢的東西。唯一能值兩個錢的,就只有身上的衣服了。這種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衣服能換兩文銅錢,兩文銅錢,剛好夠買個饅頭,而這個饅頭,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救了你的命。所以每次只要看到路邊有死人,剩下的人就會一窩蜂的圍上去搶死人衣服。有的時候,人還沒斷氣呢,就已經被扒了個精光──倒真個是應了『赤條條來去』這句話了。那時候,為了一兩件死人衣服,我時常和人打得頭破血流。當時的情景,我一看到那人,想到可以不用和人爭鬥就得了他的衣服,簡直高興得要跳起來!」

韋長歌一言不發,靜靜聽著,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但我才一走近便大吃了一驚!那死人身上的衣服竟是上等的絲綢質地!他腰上懸著香袋,右手拇指上竟還帶了個翠玉扳指!可這樣的人又怎麼會餓死在路邊呢?再仔細看看,原來那人的腹部受了傷,還在汩汩地流著血。我呆呆站在他身邊,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就在這時候,那人呻吟了一聲,我嚇了一跳,這才清醒過來……」

滕六郎一頓,笑道:「但第一個閃進我腦海的念頭,卻不是救人──

「我一個箭步衝過去,抓起他的右手,死命把扳指拔了下來,又扯下他的香袋,轉身就跑,一直跑進了最近的當鋪。大朝奉見了那扳指,二話沒說,就給了我一張五千兩的銀票。嘿,不怕兩位笑話,我長了那麼大,還真沒見過這麼多的錢!」

「二位可知道,我拿著那銀票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

滕六郎略略一停,淡淡一笑。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把那扳指贖了回來。」

韋長歌忍不住問道:「那又是為什麼?」

滕六郎道:「我確實想要那五千兩銀子,想得發狂。但我卻也知道,一個隨隨便便就把五千兩銀子戴在手上的人,他的命絕對不會只值五千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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