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門~韋蘇系列之三◆ 


作者:菖蒲
畫者:Asu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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規格:A5、彩色封面
頁數:上下皆192~208頁
字數:實字數近14萬字
收錄:《相思門》、《韋敬筆記》、《君子如玉》(未公開新文)、《韋蘇檔案》、《新春大訪談》
預購時間:即日起至2007.7.31止
預購特典:《野狐泉》(一萬字上下的未公開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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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門文案】

 

十年前的雪天,女人帶著青布包袱出現在蘇家門外,要找一個不存在的人。

十年後的雪夜,蘇妄言鬼使神差闖下大禍,帶著一柄斷劍,找到韋長歌。

空無一人的小鎮,只做死人生意的客棧,赤足涉雪的紅衣女子,深夜裏馳過街頭的馬車……死去的小鎮如同鬼蜮,時時處處,都能見到那無頭男子寂寞遊蕩的身影。

一切謎底,原來都只因為那年飛觴樓上,驚鴻一瞥——

雪膚花貌,是人、是鬼?

半世浮萍,是耶、非耶?

廿載癡纏,醒耶、夢耶?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盡!

 

【特典-野狐泉文案】

 

滿月的夜裡,牡丹花盛開了。

韋長歌在月下飲酒。

而後,蘇妄言就背著那嬰兒來了。

「據說這是我兒子。」蘇妄言說:「另外,你會換尿布嗎?」

韋長歌沉吟許久,沒有說話——

那嬰兒,長了一張狐狸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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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秋水

 

天下堡有重璧台。

每年冬天,韋長歌總會有一半的時間在這裡賞雪。

從高臺上望下去,天下堡連綿的屋宇樓閣都收在眼底,白日裡披了雪,遠遠看去,就只見一片朦朧的玉色,如重璧連璐。

地上放著火盆,沒燃盡的細炭在灰白的餘燼裡露出點暗紅顏色。

杯中有鵝黃美酒。

捲簾有聯翩細雪。

雖是苦寒天氣,但世上清歡,可有勝於此者?

韋長歌滿足而微醺地歎了口氣,一口氣喝乾了杯裡殘酒,擊節歌道:「風觸楹兮月承幌,援綺衾兮坐芳縟。燎薰爐兮炳明燭,酌桂酒兮揚清曲……」

唱到最後一句,突然停住了,若有所思似的,歎了口氣。

韋敬在一旁侍衛,聽見了,小心翼翼地上來問道:「堡主,怎麼了?哪裡不對嗎?」

韋長歌看他一眼,微微一笑,道:「沒什麼。只是這樣的雪夜,一個人喝酒,未免還是寂寞了些,要是……」

話沒說完,便聽遠處有人悠然作歌,卻是接著他先前的調子唱道:「曲既揚兮酒即陳,懷幽靜兮馳遙思。怨年歲之易暮兮,傷後會之無因。君甯見階上白雪,豈鮮耀於陽春……」

那歌聲清亮而悠揚,在冷清的夜裡遙遙地傳開,空渺地迴盪著,又譬若風來暗香滿,不著痕跡,已是慢慢地近了……

聽到那聲音,韋長歌的眼睛微微一亮,不自禁地笑了──每當這時候,他的眼睛總如天上晨星一般明亮而動人。

就連韋敬都忍不住笑起來,幾步搶到門口,先把簾子掀了開來。

凜冽冷風刹時迎面撲來。

便見外面皎潔雪地上,一道人影踏著歌聲翩然而來,緲若驚鴻,轉瞬到了跟前,隨著漫天風雪直闖進來。

韋長歌早笑著起身,親自迎了上去,親暱地道:「來得正好!我正愁沒人一起喝酒呢!」

若說這樣的雪夜裡,天下堡的堡主會想起什麼人,會想要和什麼人相酌對談,那無疑便是眼前的青年了──

韋長歌迄今為止最好的朋友,洛陽蘇家的大公子,微笑著跟在韋長歌身後,面上微微的薄紅顏色,不知是因為趕路,還是因為外間的寒冷。裹一領雪白狐裘,目光流盼,站在煌煌燈火下,更加俊美得讓人不敢直視。一進重璧台,先四周環顧了一圈,這才笑著打趣:「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韋堡主倒會享受!」

韋敬笑著道:「蘇大公子不知道,堡主剛才還在歎氣呢,還好您來了!」

韋長歌笑笑,拉了蘇妄言坐到自己對面,道:「我這裡風物皆宜,本來還缺個能一起喝酒的人,恰恰好你就來了,現下可真是齊全了!外面雪大,冷嗎?快過來喝杯酒暖暖!」說著,親自斟了一杯酒,放到蘇妄言面前。

蘇妄言掃了一眼,卻不舉杯。

韋長歌剛把杯子舉到唇邊,見他不喝,便也放了杯子,詫道:「怎麼了?」

蘇妄言微微一笑,道:「你不問我來幹什麼?」

韋長歌道:「你來幹什麼?」

蘇妄言一字一字道:「我來救你。」

韋長歌一怔,笑道:「我好好的,做什麼要你救?」

蘇妄言正色道:「現在雖然好好的,過一會兒可就說不定了。」

韋長歌想了想,自己搖了搖頭,一笑:「過一會兒又能有什麼事?」略略一頓,轉向韋敬問道:「是最近有什麼人要和天下堡為難嗎?」

韋敬也搖了搖頭:「沒有。」說完了,揚起頭,又補了一句:「即便是有人要和我們為難,天下堡又有何懼?」

蘇妄言一笑,也不說話,解下身後劍匣,雙手捧了,遞到韋長歌面前。

韋長歌詫異地挑了挑眉,雙手接過了。

匣中是一把式樣古樸的佩劍,乍看並無甚特別之處,但,只抽開寸許已是清輝四射,整個重璧台都猛地光亮起來。那劍光映在壁上,通透澄澈,瀲灩如水波一般。

韋長歌身為天下堡堡主,平素看慣了天下的神兵利器,但到這時候,卻也忍不住低呼了一聲「好劍」。

話音未落,卻嘎然而止。

一旁的韋敬也情不自禁抽了口冷氣──

劍鞘完全抽開後,出現在三人眼前的,竟赫然是一柄斷劍!

韋長歌好半天說不出話來,許久,才惋歎道:「真是好劍!便是當年的太阿湛盧,怕也不過如此罷?這把劍本該是二尺七寸長的,卻生生斷在了一尺二寸的地方,卻不知道是怎麼斷的?只可惜了這樣一把好劍……」

蘇妄言只是含笑不語,走到火盆前俯下身,拿了火筷子,輕輕撥開火盆裡堆了一層的炭灰。

明紅火光閃動,那一簇簇的淡藍火焰,越發燒得旺了。

韋長歌倚在案前,仔仔細細端詳著掌中的斷劍。

紫檀為柄,烏金纏耳,全不見半點多餘的文飾,就只有劍脊上,刻著兩個小小的篆字。

「……秋水?」

韋長歌喃喃念道。

「秋水。這把劍的名字叫秋水。」

蘇妄言淡淡解釋。

韋長歌點了點頭,繼而抬起頭看著他,惑道:「這劍和我有什麼關係?你說你來救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蘇妄言看他一眼,並不回答,悠悠然走回座前坐下了,振了振衣衫,這才慢吞吞開口。卻是說了一句:「蘇家有個劍閣。」

韋長歌皺了皺眉:「劍閣?」

「蘇家男子,人人習劍。每個人一出生,父母就會為他鑄一把劍,這把劍從此便會跟著主人一輩子──劍在我在,劍亡我死,真真正正是劍在人在。主人死後,照規矩,這些佩劍都會被收入劍閣供奉,以供後世子孫憑弔。哪怕人死在外頭,找不到屍骨,蘇家也一定會竭力把他的劍尋回來收入劍閣。到今年中秋,蘇家的劍閣裡已有整整四百七十六把劍了。」

蘇妄言頓了頓,自言自語地道:「四百七十六把劍,就是四百七十六位蘇家子弟,數百年來,多少江湖恩怨,多少風雲變幻,統統都寫在了這四百七十六把劍裡……正因為如此,這劍閣便是蘇家最緊要的地方,除了一年一度的家祭,任何人不許私自踏入劍閣一步。」

說到這裡,加重了語氣:「敢有違者,必定重罰。」

韋長歌一心只想把事情追問明白,好不容易忍住了,耐著性子聽他說到這裡,突地心念一動,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他低頭看看手裡的秋水劍,再抬頭看看對座的蘇妄言,喃喃問:「你……你該不會?」

蘇妄言哈哈一笑,拍手道:「還是你明白我!你猜得沒錯──我闖了劍閣,這把秋水就是我從那裡偷出來的!」

韋長歌便覺一股怒意直湧上來,就想痛罵蘇妄言一頓,但話到了嘴邊卻又盡都成了無奈,沉下聲道:「你要什麼好劍,我這天下堡有的,自然是雙手奉上,就是天下堡沒有,我也會想法子去幫你弄了來。你偏要去偷把沒用的斷劍,到底是為什麼?!」

說完了,惡狠狠地瞪著他。

蘇妄言唇畔含笑,只是氣定神閒迎上他目光。

好半天,韋長歌終於長長歎了口氣,言下有些恨恨:「蘇妄言!蘇妄言!我真盼你什麼時候能改改你這脾氣!」

蘇妄言吟吟笑道:「我去偷它,自然有我的原因。不過現下,這都不打緊。重要的是我得趕在他們來之前救你出去。」

韋長歌不由得張了張嘴,就要發問。

蘇妄言不等他開口,搶著道:「不得私入劍閣,乃是蘇家嚴令。我這次私闖劍閣,盜走藏劍,闖下了大禍。偏偏運氣又不好,從劍閣出來的時候,不小心驚動了守衛。你不知道,那天晚上,真是好生熱鬧──火光照亮了半個洛陽城,馬蹄聲響得幾裡之外都能聽見──算起來,蘇家怕是有好十幾年沒這麼傾巢出動過了!

「爹和二叔帶著人一路緊追著我不放,我試了好幾次都沒辦法脫身,反正到了附近,乾脆就帶著他們往你這裡來了。方才在天下堡門口,守衛不敢攔我,我把爹和二叔甩在後面,就直接闖進來了。」

「虧得韋堡主你這裡規矩大,我爹行事又方正,不敢跟我一樣硬闖,這才叫我躲過去了。不過……」蘇妄言略略一停,笑嘻嘻地道:「現在我爹就帶人守在天下堡門口,怕是明天一早就會拿了拜貼進來找你要人了。」

說完又一笑,端起面前酒杯,一飲而盡。

韋長歌舉著杯子的手就這麼停在半空。

蘇妄言看他一眼,微笑著道:「我本來是想,他們眼睜睜看著我進了天下堡,一定以為我是打算躲在你這裡,我若再趁機悄悄折回去,他們必然不會料到。只是轉念想想,我倒是一走了之,可蘇家找你要人的時候,你卻難免為難了。」

韋長歌只覺嘴裡都是澀意,咬著牙道:「也沒什麼好為難的!蘇家來要人,索性把你交出去也就是了,倒省了以後許多麻煩!」

蘇妄言聽了,竟長長歎了口氣:「『仗義每在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我還以為堂堂天下堡的韋大堡主多少會和常人有些不同,原來也一樣是不能共患難的。既然如此,也不必勞煩韋堡主,我自己出去就是了。」

作勢就要起身。

韋長歌不由得失笑,忙探身牽住他衣袖:「蘇大公子還是留步吧,我這負心人還等著公子救命呢!」

蘇妄言也是一笑,面上卻滿是得意之色,問道:「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麼要救你了?」

韋長歌苦笑著點點頭。

韋敬到這時才明白過來,「啊」了一聲,急急道:「我明白了!蘇大俠明天一早就要跟堡主要人,堡主當然不能把蘇公子交給他們,但若是不交人,只怕又會得罪了蘇大俠──蘇大公子,這事可怎麼辦好?」

蘇妄言笑道:「你放心,你家堡主雖是負心人,我蘇妄言卻不能不學學城門屠狗人,仗義幫他一次。」

韋長歌道:「那依你的意思,蘇家找我要人,我該怎麼辦?」

蘇妄言眨眨眼:「天亮之前,你已經跟我一起上路了。蘇家找不到你,又怎麼能跟你要人?」

韋長歌一怔,低頭看了看案前美酒,又抬眼看了看簾外飄飄揚揚的細雪,好半天,才有點遺憾又有點無奈地長長吐了口氣:「去哪?」

「錦城。」

蘇妄言再喝了一杯酒,微笑著說。

 

天亮的時候,韋長歌和蘇妄言已經在天下堡三十里之外。

百裡挑一的良駒拉著馬車快而平穩地馳在向南去的官道上。馬車的窗戶掩得密密實實,寬敞的車廂裡暖意融融,叫人幾乎忘記了車外的寒冬天氣。冬日的拂曉,分外靜謐,唯有韋敬揮動馬鞭的聲音偶爾會隱約地傳進車廂裡。

韋長歌把秋水握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

對面,蘇妄言裹緊了狐裘,正倚著車壁閉目小憩。

韋長歌悠悠歎了口氣:「我還是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把劍到底有什麼特別之處?你寧可犯家規都要去偷它出來?」

蘇妄言微微睜開眼,不知在想些什麼,良久,緩緩開口道:「今年,我又遇到了那個女人。」

韋長歌疑惑地皺了皺眉:「女人?什麼女人?」

「那個女人姓凌。我第一次見到她,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

蘇妄言瞇起眼,凝視著香爐裡繚繚升起的白煙,娓娓說道。

 

那年冬天來得早,才十月,就下了雪。

下第一場雪的那個早上,女人來到了蘇家。

女人自稱姓凌,不到三十年紀,半舊夾襖,形容憔悴,卻掩不住一段天生的嬌柔國色,懷裡緊緊抱著一個青布包袱,也不知是裝著什麼寶貝。

女人固執又難纏,偏巧這天能做主的長輩又都出了門,因此管家只得請出了在枕劍堂讀書的蘇妄言。但蘇妄言聽了女人的要求,卻也是哭笑不得,不知如何是好。

女人的要求說來也很簡單,來來去去,只一句,想求見蘇家三公子。女人說,自己是蘇三公子的故交,千里而來,有要事求見。

世人都知道,洛陽蘇家家規森嚴,各房各支的子弟雖多,卻只有長房嫡出的子弟能被人稱一聲「蘇公子」。可是這一年,所謂的蘇三公子──也就是蘇妄言最小的弟弟,才剛滿五歲,甚至還沒有出過蘇家大門──一個五歲孩童怎麼會和這個姓凌的女人是故交?他又能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值得女人一大早找上門來?但不管蘇妄言怎麼問,女人都不肯說出來意,來來回回,只重覆說著一句「告訴他有姓凌的故人相訪,他自然就知道了。」

蘇妄言一來拗不過女人,二來也好奇想看看她所謂的「要事」究竟是什麼,便讓家人把三弟領到了前廳。不出所料,睡眼惺忪的三弟見了女人果然是一臉茫然,但蘇妄言沒想到的是,女人好不容易見到了自己要求見的蘇三公子,竟是勃然大怒!

女人憤憤地說:「我是蘇三公子故交,遠道而來,你們作甚麼弄個小孩子來糊弄我?!」

蘇妄言滿心好奇卻沒見到自己想見的發展,已經有些失望,聽了她的質問,就更是不快,冷冰冰地道:「夫人要見蘇三公子,我蘇家便只有這一位三公子。既然舍弟不是夫人要找的故人,這就請回吧。」

就讓人送那女人出去。

本來一臉怒意的女人卻愣住了,像是終於明白了蘇妄言並不是在和她開玩笑,好半天,就這麼呆呆站著,眼神悽楚得可憐,最後什麼也沒說,就這麼離開了。

蘇妄言本也以為事情至此就算是結束了。但第二年的冬天,這個姓凌的女人卻再一次站在了蘇家門外。依舊是抱著那個青布包袱,依舊說要求見蘇三公子。這一次,蘇大俠親自在書房見了她,想來可能也是夾纏不清,只說了幾句話,就怒氣衝天地把女人趕出了大門,跟著,又把全家叫到了一起,吩咐說,女人要是再來,就當看不見,誰也不許放她進來,更不許同她說話。

那古古怪怪的女人卻像是著了魔,從那以後,每到冬天,就會帶著那個青布包袱出現在蘇家的門外,每一次,都說要見蘇三公子。不讓她進門,女人就站在門外等,也不同人說話,一站就是一整天,總要到天全黑了才肯離開──年年如此,只是那模樣,卻一年更比一年憔悴了。

蘇妄言曾經躲在暗處偷看過幾次。女人一個人站在門外的時候,總是把那個布包袱緊緊抱在懷裡,有時候,會突然低頭看著那包袱喃喃自語。那眼神,柔得像水,甜得像蜜,也說不清究竟是哪裡不對,但不知為什麼,就讓人遍體生寒。

一來二去,蘇妄言也隱約察覺到了其中像是有些不對勁的地方。看那女人的進退舉止並像不是無理取鬧。但她要找的又分明不是自己的三弟,若不是有什麼人膽大包天,假冒蘇家之名矇騙了她,那麼,難道蘇家當真還有第二個蘇三公子麼?

被引動了好奇心的蘇妄言,於是總想找個機會向女人問個明白,只是礙著旁人耳目,也不好過去搭話。

一直到了五年前。

這一年,蘇妄言依然遠遠立在院牆下觀望。這次,女人一來就在門外跪下了,也不說話,也不動彈,就那麼直挺挺地跪在雪地裡。守衛不忍心,終於壯著膽子去請了蘇大俠出來。見了蘇大俠,女人先是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卻沒能笑出來;又像是想說什麼,卻終於還是沒說,一張臉上,全是淒涼。

遠遠看見女人在雪地上深深地磕了三個頭,一抬頭,兩行眼淚就撲朔朔地滾了下來。蘇大俠看著女人,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在門口站了足有一炷香的時間,突然歎了口氣,回身進去了。女人見他轉身走了,眼淚更是成串掉下來,伏在雪地上放聲痛哭了一場,方才起身走了。

從那以後,女人就再也沒有來過洛陽蘇家。

誰都不知道,她是什麼人?她要見的蘇三公子又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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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妄言微微一頓,深深吸了口氣:「我原以為,這輩子是再不會見到她的了,沒想到一個月前,竟然又讓我遇到了她!」

「怎麼?今年她又去了蘇家?」

蘇妄言搖了搖頭:「我是在錦城見到她的。」

韋長歌奇道:「錦城?你去那裡幹什麼?」

蘇妄言聽了他的問題,卻突然大笑起來,道:「說起來又是一樁趣事了──仲秋的時候,我收到一張請貼,邀我去錦城梅園參加一件盛事。說是那梅園主人遍邀了天下的才子名士,要在十一月初四舉辦一個賞花詩會,準備效仿當年的蘭亭盛會,也為後世留一段『梅園雅集』的韻事。」

韋長歌忍不住笑道:「什麼賞花詩會,不過是幾個文人墨客,聚在一起喝幾杯老酒,發幾句牢騷,做幾首酸詩罷了,有什麼意思?你倒還當真去了?」

蘇妄言搖頭道:「我原本也是像你這麼想的,但那張請帖卻很有點意思。」

略一思索,琅琅誦道:「『陳王宴平樂,季倫宴金穀。嵇阮結舊遊,逸少集蘭亭。是皆豪傑,而擅風流。流觴曲水,乃曩昔之雅韻;步月南樓,有當世之高士。地無所產,唯余一江碧水,園實偏僻,幸得三千寒梅。鄙者崇古,敢備薄酒以效先賢。聞君令名,雄才高義,抱玉東都,領袖中原。頗願得聆高論,使我微言複聞於今朝。梅園主人,十一月初四,待君於錦城梅園。』」

韋長歌聽了,微笑頷首:「果然有些意思。」

蘇妄言道:「更有意思的,是送出這請貼的人。」一頓,道:「你猜這位梅園主人是誰?」

韋長歌不由好奇:「誰?」

蘇妄言一笑,淡淡道:「君如玉。」

韋長歌一怔,反問道:「君如玉?君子如玉君如玉?」

蘇妄言肯定地點了點頭。

韋長歌眼睛微微一亮,道:「十年前,江南煙雨樓樓主君無隱北上中原,回到煙雨樓的時候,身邊就多了個孩子,據說是在外面撿來的孤兒。那孩子自幼聰穎,極有天資,很得君無隱疼愛。君無隱膝下無子,便給那孩子取名如玉,收做義子,如今君樓主不問俗事,偌大的煙雨樓,就交給這君如玉了。見過這位如玉公子的人,都說此人真正是個溫潤如玉的君子,又號稱是『天下第一聰明人』。若是這等精彩人物做東,『梅園雅集』倒還真是不能不去了!」

蘇妄言點頭道:「我平日裡聽人說起如玉公子種種傳聞,也早就想見見這位『天下第一聰明人』了,只可惜他一向深居簡出,甚少離開煙雨樓,因此一直無緣得見。所以那時,我原本也打算不去的,但一看到落款處『君如玉』三個字,就立時改了主意。」

韋長歌往前探了探身,興致勃勃地問道:「結果呢?那賞花詩會怎麼樣?你見到君如玉了麼?如玉君子、如玉君子──果然如玉否?」

蘇妄言歎道:「我一到那裡就後悔了。」

韋長歌一愣:「怎麼了?」

蘇妄言又歎了口氣,卻學著他先前的語氣道:「不過是幾個文人墨客,聚在一處,喝幾杯老酒,發幾句牢騷,做幾首酸詩,自恃風流罷了。還能有什麼?難為我聽了一夜那些似通不通的宏言偉論,倒做了好幾夜的惡夢。」

韋長歌怔了怔,道:「有天下第一聰明人做東,何至於此?那,君如玉呢?你在錦城見到他了麼?」

蘇妄言冷笑道:「見是見了,不過是『相見不如不見』。我看那君如玉,不過有些許小才,行事中規中矩罷了。『如玉』二字未免誇大,所謂『天下第一聰明人』,就更是無從說起。實在叫人失望的很。」

韋長歌聞言,面上隱隱有些惋惜之色,嗟道:「盛名之下其實難符,卻是自古皆然……對了,你說你在錦城遇到了那個姓凌的女人,又是怎麼回事?」

「那是我從錦城回來的路上了。」蘇妄言想了想,緩緩說道:「那日,我出了錦城,不巧路上一道木橋壞了,只能繞路,偏偏天又黑得早,便錯過了宿頭。本來要再往前趕一段路,找個人家借宿的,但那個晚上,月光十分皎潔,照著山路兩旁,蔓草叢生,四野無人,很有些冬日山林的寂寥意趣,我索性就在山道旁找了個地方,生了堆篝火,準備露宿一宿。」

說到這裡,遲疑了一下,卻不說下去,欲言又止地望向韋長歌。

韋長歌笑道:「怎麼不說了?」

蘇妄言踟躇片刻,猶豫道:「後面發生的事情,很是奇怪,連我自己都說不清,那究竟是真的,還是在做夢……」

韋長歌知道他素來要強,怕他著惱,忙陪著笑道:「你放心,不管你說什麼,我都相信。」

蘇妄言笑了笑,這才接著道:「那天夜裡,我才睡著,迷濛間,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悉悉嗦嗦的聲音,接著便是一陣語聲──那語聲很是奇怪,像是有人在說話,卻又低沉含混,嘔嘔呀呀的,不似人聲……」

 

蘇妄言聽到那聲音,已醒了過來。

循聲望去,不遠處的幾棵古松背後,影影綽綽地,有著兩道人影。隔著樹叢看不清面目,只能依稀分辨出其中一人身形窈窕,似乎是女子,另一人卻十分矮小,約莫只有五六歲大小的孩童一般高度。

蘇妄言聽到的聲音,便是那女子和那矮小人影說話的聲音。

兩人交談時,聲音放得極低,話聲又短促,聽不清在說些什麼。只看到那女子站在樹下,那矮個子,卻像是一刻也靜不住似的,不住在地上跳來跳去,不時發出一兩聲急促的尖鳴。

便聽那女子突地高聲道:「你急什麼?!時候還早著呢!」

矮個子跳到那女子面前,惡狠狠地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聲音又尖又細,便如孩童一般,正是蘇妄言剛醒來時聽到的聲音。

那女子怒道:「你急什麼!三娘又不是外人,就是晚到一會兒,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矮個子被她一罵,高高跳起,也叫道:「你懂什麼!三娘過壽,大宴賓客,我和她多年交情,怎麼能遲到!」

那女子辯道:「反正順路,等王家先生來了,大家一起過去不是正好?你要是著急,自己先去就是了!」

正爭論不休,就聽遠遠有人說了句:「有勞二位久等……」

但見樹林深處,有個年輕人提了盞白色紗燈,朝這邊來了。那年輕人一身綠衣,挺拔秀頎,雖看不見面目,但映著幽幽燈火,便只覺從容閒雅。一走近,便有一股清香瀰漫在林中,清清淡淡,令人忘俗。

蘇妄言只覺那香味分外熟悉,一時間,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聞到過。

那女子笑著拍手道:「王家先生,叫人好等!怎地來得這麼晚?」

年輕人到了跟前,長長一揖:「石兄,忘世姑娘,有勞二位久候,實在過意不去。只是今晚我那家的主人又想起了傷心事,我有點不放心,在窗下看了半天,所以來得遲了。」

那女子輕輕歎了口氣,道:「其實難怪你家主人傷心,她也是當真可憐。先生學問好,怎麼不想個辦法幫幫她?」

那年輕人笑了笑,道:「忘世姑娘不知道,我家主人這件事,除了洛陽的蘇三公子,天下間是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幫得上忙的了。」

 

聽到這裡,韋長歌忍不住輕輕「啊」了一聲。

蘇妄言苦笑道:「我冷不防聽到『蘇三公子』幾個字,也是狠吃了一驚,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當年那姓凌的女人──她來蘇家的時候,說是要找『蘇三公子』,而這位王家先生竟也提到洛陽的『蘇三公子』!我暗暗吃驚,就只想著,莫非我們蘇家當真還有第二個『蘇三公子』嗎?」

 

當時,蘇妄言一驚之下,忙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聽那幾人說話。

忘世姑娘才要答話,一旁的矮個子已急得不住在地上蹦來蹦去,一面嚷嚷:「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快別說這些無聊事,趕緊走吧!」

年輕人忙笑道:「都是我不好,來得遲了。對了,我新近得了一本古棋譜,原打算今天送給石兄的,匆忙中忘了帶出來。改天在下專程送去石兄府上當是賠罪吧!」

那矮個子怪叫一聲,大聲道:「在哪兒?棋譜在哪兒?」

那年輕人道:「就放在家裡。」

矮個子一把抓住了他手,喜道:「你說要送我,可是真的?」

蘇妄言隔得稍遠,聽不清那年輕人說了句什麼,就聽那矮個子又尖又細的聲音喜滋滋地叫道:「既然如此,我們先去你家拿了棋譜,再去赴宴不遲!」

那忘世姑娘輕笑了一聲,打趣道:「石兄這會兒倒又不怕趕不上三娘的壽宴了。」

矮小人影嘿嘿一笑,也不理會,拉著年輕人就要走。

年輕人道:「既然如此,就請姑娘一個人先過去吧,省得三娘久候!有勞姑娘代我向三娘賠個不是,就說我們回去取了東西立刻就來。」

那女子笑著允諾了。

年輕人卻又猶疑著道:「只是我有好些日子沒去三娘的住處了,怕不記得門。」

那女子笑道:「這個容易,過了前面回眸亭,第一個岔路口往左,門口有三株柳樹的就是了──石兄是去慣了的,先生和他一起,斷斷不會迷路。」

那姓石的矮個子在一旁已急得不住怪叫,聞言連連點頭。

便見年輕人提著紗燈和姓石的矮個子一起往來時的方向去了,那女子待那二人走出一小段路,嘻嘻一笑,自己轉身走上旁邊的小路,才一轉過樹叢,竟已奄滅無蹤!

蘇妄言從藏身處出來,呆站了半晌,竟不知道是夢是醒,只覺心頭砰砰直跳。好一會兒才回過神,順著那兩人離開的方向追去。

只見前面十數丈外,一盞白色的紗燈透著點慘澹的橘色燈光,在山路上若隱若現,青白月光下,一個修長的人影宛如飄浮在夜色中一般,隨著燈光移動。旁邊一個極矮小的影子,一蹦一跳地向前挪動,看似十分笨拙,但比起那年輕人的腳步,竟絲毫沒有落後。

那兩人速度極快,蘇妄言遠遠跟在後面,用出全力,方才勉強跟上了。

行了約莫有一刻光景,突然間,只見前面那一點燈光竟陡然滅了!

蘇妄言一驚,忙急奔過去。

但那白色紗燈也好,年輕人也好,竟都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過眨眼之間……

蘇妄言打了個寒戰,但覺山間的寒氣一股一股從衣領灌進來。他漫無目的地往前走了幾步,突地,一點光線猛地跳入眼簾──前面不遠處的路邊竟有一間小小的草舍,那光線,就是從屋子的視窗漏出來的!

蘇妄言怔忪片刻,吸了口氣,上去敲門。

隔了許久,才聽屋內有個女子的聲音柔柔應道:「夜深不便待客,客人請回吧。」聲音竟無端有些耳熟。

蘇妄言朗聲道:「洛陽蘇妄言,前來借宿,請主人行個方便。」

屋裡那人沈默許久,終於低聲問道:「是洛陽的蘇大公子嗎?」

隨著話聲,草舍的房門「咿呀」一響,慢悠悠地開了。

蘇妄言只覺心頭砰砰直跳,幾乎就要叫出聲來──站在門口的,竟赫然就是當年那姓凌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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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凌霄

 

女人當門而立,淡淡一笑,輕聲道:「多年不見,大公子別來無恙否?」

蘇妄言心潮起伏,面上卻絲毫不露,也笑道:「原來是夫人……許久不見,夫人一向可好?」

那女人又是沈默良久,淒然微笑:「原來蘇大公子還記得我。」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像是在回答蘇妄言,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語氣雖淡,卻像是有許多感慨、許多輾轉、許多零落……都融在了這短短的一句話中,聽在人耳裡,便直似驚濤駭浪一般。

算來不過五六年,女人卻已蒼老了許多,當年一頭秀髮,如今也已夾雜著許多銀絲。

蘇妄言想起第一次見到她時,丹唇皓齒,削肩素腰,便覺得心裡有些酸楚。好半天,重又問了一遍:「夫人一向還好嗎?」

那女人笑了笑,卻沒答話,轉身走在前面。

蘇妄言跟在她身後進了門。

進了門,是一間不大的堂屋,家什陳設都甚是簡陋,除此之外便只有一間內室,用青色的粗布簾子和堂屋隔開了。堂屋裡四角都點著燈,照得屋內十分明亮。臨窗一張小桌,幾隻竹凳。

那女人引他在桌前坐下了,兩人都是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蘇妄言四下裡掃了一圈,笑道:「在下從錦城出來,錯過了宿頭,本想要找個人家借宿一夜,沒想到這麼巧,竟遇到夫人!」

那女人輕歎了一聲:「我一個女人家,住在這郊野之地,有許多不便之處,所以方才沒有給公子開門,還請蘇大公子不要見怪。」

蘇妄言心頭一動,道:「夫人一個人住?」

那女人點點頭,看他神色,詫道:「怎麼了?」

蘇妄言道:「沒什麼,剛才在路上看見有人走在前面,到這附近就不見了,還以為是住在附近的山民。」

看那女人神色卻是全不知情,淺笑道:「大約也是錯過了宿頭的行路人吧?這一帶最是偏僻,方圓數裡,除了我這裡再沒有別的人家。別說人家了,就是過路人也難得見到。」

蘇妄言隨口應了,心下更是驚疑不定,不知方才那「王家先生」「忘世姑娘」竟是什麼來歷?一時間,只覺心裡許多疑問,斟酌許久,只問:「夫人要找的人,找到了嗎?」

那女人慘笑道:「我若找到了他,又何必躲在這裡過這種暗無天日的日子?」

蘇妄言想了想,道:「有句話,我十年前就想要請教夫人了──要說蘇家三公子,那就是我三弟了,但夫人要找的,顯然不是他。不知夫人要找的蘇三公子究竟是什麼人?天下姓蘇行三的人多不勝數,夫人要找的那一位會不會根本不是洛陽蘇家的人?」

那女人截然道:「我要找的人是洛陽蘇三公子,絕不會錯──天下姓蘇行三的人雖多,但二十年前,敢稱蘇三公子的人,普天之下便只有一個。」

想起往事,不由露出點笑意,曼聲吟道:「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二十年前,揀盡寒枝蘇三公子是何等風采?那真真是芝蘭玉樹,天人臨世一般!」

說到這裡,輕歎了一聲:「才不過短短二十年,竟已是連你們蘇家的人自己都記不得了嗎……」

語畢又是一歎,大有沉緬之意。

馬車內,蘇妄言向韋長歌道:「我原本不知道她說的蘇三公子是什麼人,但當我聽到『揀盡寒枝』四個字時,突然就想起一個人來。」

「什麼人?」

「你還記不記得,我曾對你提起過蘇家西院裡住著的那位三叔?」

韋長歌一怔,旋即道:「啊,你是說,那女人要找的,就是你那位三叔?!」

蘇妄言微微一笑。

「你是怎麼知道的?」

蘇妄言搖了搖頭:「其實我也不知道。只是聽她說到『揀盡寒枝』四個字,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三叔。我雖然不知道她說的人究竟是誰,卻只覺得,我見過這麼許多人裡面,除了他,只怕再沒第二個人當得起這四個字了。」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韋長歌輕輕扣著幾案,把這一句詞反覆念了幾遍,忍不住歎道:「揀盡寒枝!揀盡寒枝!雖未謀面,但只這四個字,已叫人神往!要是有機會,倒真想見見你這位三叔!」

蘇妄言只是淡淡一笑。

韋長歌才一頓,卻又「咦」了一聲,道:「聽她這種說法,這位蘇三公子當年想必大大有名,可為什麼竟從未聽說過江湖中曾有這麼一位精彩人物?」

蘇妄言搖頭道:「我不知道……」

韋長歌輕輕應了一聲,便直催促道:「後來呢?」

「後來?我想到三叔,一下子明白過來。」

蘇妄言一笑,又繼續講下去。

蘇妄言聽了那女人的話,想到住在西院的三叔,神色不免有些異常。

那女人看他神色,臉上露出驚喜之色,連聲追問:「你知道了?你知道他在哪裡?你是不是能幫我找到他?」

「……夫人找他做什麼?」

女人霍然起身,在屋裡來來回回走了幾步,張嘴像是想說什麼,卻打住了,又來回疾走幾步,終於抬起頭,下定了決心似的,轉身看向蘇妄言。

他一進門就已注意到,那女人懷裡緊緊抱著一樣東西,依稀便是當年那個青布包袱,此刻,那女人一臉肅然,把那個青布包袱小心翼翼放在了桌上,深深吸了口氣,這才一層一層,慢慢打開了。

她每揭開一層,呼吸就急促一分,蘇妄言便覺自己的心跳,也加快了一分。

──青布包袱裡裝著的,究竟什麼東西?

這問題,十年來,蘇妄言已經問過自己許多次,也想出了許多可能或不可能的答案。然而在包袱完全打開的瞬間,他卻還是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驚呼!腦子裡轟地一聲巨響,好半天,只是死死盯著那樣東西,動彈不得──

青布包袱裡裝著的,竟赫然是一顆人頭!

那是一個男子的人頭,樣貌端正,三十上下年紀,雙目微睜,嘴角微微帶笑,面目鮮活,神情宛如活人一樣。

人頭下方的切口,甚至還能清楚地看到鮮紅的血痕。那頸邊的血跡觸目驚心,讓人幾乎有種還帶著溫度的錯覺。就像是還沒有凝結的鮮血隨時會從男子的頭顱中噴湧而出,轉眼就會淌滿一地!

蘇妄言肩頭一震,半晌才恍然回神,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卻只能喃喃喚了聲:「夫人……」

那女人輕聲道:「蘇大公子,這是先夫。」

說完了,柔柔一笑,伸手把那顆人頭抱到懷裡,輕輕摩挲著。

她的動作輕柔之極,眉梢眼底,滿滿的都是愛憐之意──那眼神,就和當年站在蘇家門外抱著那包袱時的眼神一摸一樣!

蘇妄言卻只覺寒意侵骨,一種叫人戰慄的、無法名狀的不適感順著脊背一寸寸蜿蜒蛇行,就像是那人頭上的鮮血正順著他的背部一滴、一滴地慢慢流下來……

女人柔聲道:「二十年了……這二十年來,我每天把他帶在身邊,一刻也不離開……我同他說話,為他洗臉,給他梳頭……我這樣對他,蘇公子,你說,他在地下會知道嗎?」

蘇妄言動了動嘴唇,艱難地開口道:「二、二十年……夫人的意思是……」

那女人幽幽歎了口氣:「先夫過世,已整整二十年了。」

蘇妄言打了個寒戰,好半天,方才極勉強壓抑著心底寒意,強笑了笑:「夫人說笑了,人死魂散,何況要是過了二十年,屍首哪還有不腐壞的道理?」

「人死魂散!人死魂散!」那女人突地放聲大笑,嘶聲道:「也許是他的冤屈太大,心裡太苦,所以魂魄不散,要等著看我替他報這血海深仇!」

一句話說得咬牙切齒,聲嘶力竭,一字一字都滿帶著怨毒之意!

蘇妄言小心問道:「夫人的仇人……是蘇三公子?」

那女人聽到「蘇三公子」四個字,臉色一正,連連搖頭:「蘇三公子是我的大恩人,更是他的大恩人……唉,我本來、我本來是沒臉去見他了,可若沒有蘇三公子幫忙,我這件事,又斷斷無法辦成……」

頓了頓,來回撫摸著那個人頭的嘴唇,癡癡道:「我是個苦命的人。我母親過世得早,我父親又無情無義,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難得有一時半刻的開心……好不容易認識了他,一心只盼著能和他在一起過幾天神仙眷侶的生活……誰知他卻被奸人所害,身首異處……我……我……」

連說了兩個「我」字,卻再也說不下去,只是哽咽著抱緊了男子的人頭。

蘇妄言略一思索,道:「夫人找蘇三公子,是要請他幫你報仇?」

凌霄抬頭看了看蘇妄言,搖了搖頭,悵然道:「我找蘇三公子,是為了求他去替我求另一個人。」

蘇妄言惑道:「求人?夫人要求什麼人?為什麼不自己去求他?你找了蘇三公子十年,若是用這十年去找別人幫忙,到如今說不定大仇早就報了。」

凌霄苦笑道:「天下能人異士雖多,能幫我的人,卻只有一個。偏偏這個人最是鐵石心腸!這些年,我什麼法子都用盡了,百般央求,卻連見他一面都辦不到。唉,除非蘇三公子出面求他,否則那人是絕不會幫我的。」

說到這裡,又忍不住黯然,喃喃道:「如今說這些也沒用了,二十年,我既報不了仇,也找不到蘇三公子,這件事,只怕是永無了結之日了……」

蘇妄言聽她語意淒苦,滿面哀戚之色,也不由替她難過。然而一低頭,目光便落在那顆帶血的人頭上,不免又是一陣心驚膽跳。思索了片刻,斟酌著道:「夫人有沒有想過,就算讓你找到蘇三公子,他也未必就肯幫你去求那位高人。」

凌霄神情落寞,蕭瑟一笑:「大公子說的這些我何嘗沒有想過?只是現在我連蘇三公子身在何處都不知道,連開口求他的機會也沒有,又哪兒還談得上以後的事?再說,我和蘇三公子有舊交,二十年前有件天大的事,就是他幫我辦成的。只要能讓我見到他,蘇三公子未必就不肯再幫我一次──至於事情成不成……也只好看天意了……」

蘇妄言輕輕點頭,緩緩問:「夫人,我若見到蘇三公子,該如何提起此事?」

凌霄眼睛一亮,一言不發,起身快步走進裡屋。過了片刻,拿著一幅卷軸走出來,一臉都是期盼之色──轉眼之間,竟像是年輕了十年,又回到了第一次站在蘇家門口的模樣。

她將卷軸雙手遞到蘇妄言面前,連聲音都在止不住地發顫:「蘇大公子若是見到他,就請把這幅畫交給他,就說,是故人凌霄送去的,他就會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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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畫上畫的是什麼?」

韋長歌從茶壺裡倒了杯茶,饒有興致地問。

「是一幅刑天舞干戚圖。」

蘇妄言劈手把他手裡的茶搶了過來,一飲而盡,跟著才笑咪咪地回道。

韋長歌也不生氣,又再倒了一杯遞給他。問:「刑天?」

蘇妄言接過了茶,點了點頭,繼而露出點迷惑的神色,道:「那刑天圖上還提著一句詩──『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韋長歌一怔,微一皺眉,道:「刑天斷首而舞,嫦娥竊藥奔月,這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傳說,怎麼扯到一起來了?」把那句詩喃喃念了兩遍,搖搖頭,道:「真奇怪,凌霄在畫上提這麼一句詩,是什麼意思?你有沒有問過她?」

蘇妄言道:「我答應了凌霄,一定會親手把畫交到蘇三公子手上,所以我看到那畫的時候,人已經到了洛陽,就是想問也無從問起了。」

默然片刻,輕聲道:「那天我走出很遠之後,一回頭,她卻還在門口望著我──我雖然答應她事情一有眉目就立刻會通知她,她卻還是不放心……那天早上,天那麼冷,她一個人,孤零零站在山路上,我雖然不知道她心裡有什麼事,卻也忍不住替她難過……」

「她說的蘇三公子,真就是你三叔嗎?」

「我回家後,找了個機會把這件事告訴了三叔。我從十年前那女人第一次來蘇家說起,一直說到這次在錦城遇到她的經過。三叔便叫我把畫打開,告訴他畫上畫了什麼──我就是到這個時候才看到那幅刑天圖和那首詩的──三叔那時的表情,像是明白了什麼,我便問他『三叔,凌夫人叫我送來這幅畫和這首詩,不知是什麼意思?』三叔沒有回答,反倒問我,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盛,這人生八苦裡最苦的是什麼。我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說:『每個人一出娘胎,便時時都在八苦中,這種種苦楚,便沒有一樣不叫人煎熬難受的。若非要說出一個最苦的,大約應該算是求不得吧?』」

韋長歌淡淡一笑,介面道:「求不得雖苦,但有時候,求得了,也未必就是什麼幸事。」

蘇妄言瞧他一眼,笑道:「你這話的語氣倒跟三叔差不多──那天我這麼回答了,三叔也是笑了笑,說:『是啊,這世上的人,輾轉奔波,大半都在為求不得而苦,卻不知道,有時候求得了,又是另一種苦境了。』」

「我等了又等,他卻不再說話,我忍不住,只好問他『凌霄說天下只有那一個人能幫她,她說的,究竟是什麼人?』三叔聽了,突然收斂了笑意,像是被勾起了什麼心事似的,好半天,只是呆呆望著天上明月出神……」

蘇妄言說到這裡,停了停,解釋道:「我雖然知道三叔看不見,但他的眼睛那麼好看,我便總忍不住要覺得,他的眼睛,是在望著月亮的……」

「我正看著他的眼睛,他卻突然問我『今天是滿月,月亮好看嗎?』我嚇了一跳,忙說『好看極了』。三叔就笑了笑,道:『清風明月遙相思──古往今來,大約只有這天上的明月最是相思之物吧?不過這世上卻有一個人,比天上明月還要好看,還要叫人相思。』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說起這個,正愣了愣,便聽他道『她的名字,便也叫相思。』」

韋長歌「啊」了一聲:「我知道了──」

兩人相視一笑,異口同聲地說出了三個字:「月相思!」

蘇妄言道:「月相思是滇北一幻境的主人,江湖中都說她通曉各種奇門異術,能溝通幽冥,乃是天下第一的奇女子。甚至有人傳說,她有起死回生之能。據說當年的月相思並不像如今這樣冷情冷面,只是後來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厭世避俗,這才隱居在一幻境裡,不問世事。

「我當時聽三叔說到這裡,也應聲道『啊,我知道了!凌霄要找的人是月相思!』三叔雖然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卻是無限寂寥。他道『凌霄說的沒錯,天下唯一能幫她的,就只有月相思了。』我看了看他臉色,猶豫了許久,才小聲問他『三叔,凌夫人說的揀盡寒枝蘇三公子,是你嗎?』他聽了我的話,只淡淡笑了笑,說『是不是又有什麼關係?如今世上是早沒有蘇意這個人了。』」

蘇妄言道:「我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三叔卻回頭望著我,問我『妄言,你想幫她,是不是?』我說『這位凌夫人看來也是個傷心人……』他應了一聲,低頭凝思了許久,道『相思的脾氣,最是烈性,這些年來,她離群索居,大約還是為了當年的事過不去。如今就算是蘇意親自到了一幻境,也不知道她見是不見呢……』我又問『那凌霄這件事,該怎麼辦好?』他想了想,忽然自言自語地說『劍閣第三層有一把斷劍,原該是二尺七寸,卻斷在了一尺二寸的地方,劍脊上刻著秋水兩個字,那便是當年蘇三公子所佩的秋水劍,要是拿著秋水去找月相思,也許會有幾分機會。』說到這裡,又歎了口氣,『只可惜劍閣重地,不得擅闖。你以後若是在劍閣見到了,覺得有趣,也不妨多看幾眼。』」

韋長歌笑道:「你這位三叔倒真是個妙人!他這麼說法,豈不是擺明瞭教你去劍閣偷劍嗎?」

蘇妄言莞爾一笑,低頭看了看膝上放著的秋水劍,道:「三叔是知道我想幫凌霄,所以才故意這麼說的。他是要我把秋水交給凌霄,他雖然不能親自幫她,但只要有這把劍做信物,凌霄也就能求得月相思相助了──說起來,從小到大,不管我想要什麼、做什麼,只要三叔知道了,沒有不幫著我達成心願的!三叔對我,當真是很好很好的……」

韋長歌略一點頭,想起錦城外那幾個人,道:「不知道那晚上你在錦城外看到的那幾人究竟是什麼來歷?」

蘇妄言遲疑道:「那幾人舉止言語都很有點古怪,聽他們彼此稱呼,叫做什麼『忘世姑娘』、『王家先生』一類,不是尋常人的稱呼。我總覺得,那幾人……似乎不像是人,倒有點兒像是妖魅精怪一類的東西。」

韋長歌不由笑道:「哦?」

蘇妄言看他一眼,道:「那天晚上,那個年輕人一進林子,便有一種香氣。我當時只覺得那種香氣熟的很,卻一時想不起來究竟是什麼香氣。可是後來,在凌霄那裡,我又聞到了那種香氣。」

「哦?是什麼香氣?」

「竹香。」

「竹香?」韋長歌挑眉道:「你的意思是?」

「我和凌霄說話的時候,曾留意到窗下種了一叢竹子。」蘇妄言一頓,難得地猶豫了一下,這才接著道:「那女子叫這年輕人『王家先生』……」

韋長歌定定看他半晌,沉吟道:「《晉書》記載,王徽之生平愛竹,嘗寄居空室中,便令種竹,或問其故,徽之但嘯詠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你是想說,所謂『王家先生』便是『此君』?」

蘇妄言只是看著他,卻不回答。

韋長歌想了想,道:「那,那個『忘世姑娘』又是什麼?」

蘇妄言反問道:「一杯忘世,七碗生風,你說是什麼?」

韋長歌低頭看了看桌上,苦笑道:「你可別告訴我,那『忘世姑娘』是一杯茶。」

蘇妄言竟真的點了點頭。

韋長歌一愣,一時竟忘記了說話。

便聽蘇妄言認認真真地道:「即便不是茶,大約也是茶杯、茶碗、茶壺、茶樹一類的東西。」

韋長歌聽他說到這裡,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王家先生、忘世姑娘,一個是竹,一個是茶,真真是絕配!」

蘇妄言臉色一沉,大聲道:「有什麼好笑的?人有精魄,物有精魂,自古以來,多的是木石死物幻化成怪的例子,有什麼好奇怪的?」

韋長歌也不在意,依舊笑道:「只是一杯茶也能成怪,未免太無稽了些。這麼說來,那個喜歡下棋的石兄,難不成是一塊石頭棋盤嗎」

蘇妄言冷笑一聲,也不說話,神情很是不屑。

韋長歌心念一動,輕輕「啊」了一聲,道:「你找到他們說的那個三娘了?」

蘇妄言只是不應。

韋長歌偷偷瞄他一眼,自言自語地道:「沒有嗎?這可奇怪了!地方人家都已經說得明明白白了,卻不去查個清楚,實在不像蘇大公子的為人啊?」

蘇妄言忍俊不禁,破顏一笑。

韋長歌跟著笑道:「好了好了,快告訴我吧!那個三娘,到底是什麼人?」

蘇妄言收了笑,正色道:「死人。」

韋長歌微怔。

蘇妄言道:「那天我從凌霄那裡出來就準備趕回洛陽,但事情實在太過離奇,倒像是夏天午睡做了一場夢似的,一覺醒來,分不清真假。我想來想去,一時覺得那是真的,一時又疑心是在做夢,百思不得其解,所以便又折了回去。

「我在附近找了一圈,果然就如凌霄所言,方圓數裡都沒有別的人家。再在附近打聽,也沒人見過類似那三人模樣的人。我找不到那幾人,便只好另想法子。好在我還記得那晚,那位王家先生說自己記不得路,忘世姑娘就回答他,三娘家在過了回眸亭的第一個岔路口往左,門前有三株柳樹。這回眸亭倒是真有的,於是我便照著她說的地方,找上門去。」

一頓,淡淡道:「那地方,是一片亂葬崗。有一座孤墳,前面種了三株柳樹,主人是一個叫朱三娘的妓女。」

韋長歌不禁張了張嘴,卻沒說話,半晌輕輕扣著桌面,皺眉道:「我總覺得有些不對……會不會是有人故意假扮妖魅,設下圈套,要引你上鉤?」

蘇妄言頷首道:「一開始,我也有些懷疑。事情太巧,總覺得心裡不踏實。但後來的發展,又實在不像是這麼回事。」

一邊回想,一邊緩緩道:「我到那地方的時候,只看到一片無人看顧的荒墳。找了好半天,才在坡底找到三株柳樹。那旁邊果然有一個墳頭,看得出已有些年頭了,墳山已經塌陷一半了,墳上覆滿野草,似乎許久無人祭祀。但墳上既無墓碑,也無標識,看不出是什麼人的墳墓。

「我在錦城四處打聽,都說那地方叫閻王坡,埋的都是些貧困潦倒客死他鄉的過路人,要不,就是乞丐妓女之流。但每每問到那三株柳樹下埋的是什麼人,就沒人說得上來了。我料想再問也問不出結果了,就準備在錦城再住一夜,第二天一早回洛陽去。

「沒想到,我在酒樓裡,竟又碰到在賞花詩會見過的那些『才子名士』拉我一起喝酒。席上眾人天南海北地一通胡吹,漸漸的,就說起各人的風流韻事。其中有一個人,感慨萬千地說起三十年前在錦城的一段際遇,說是當年他在幕府充任幕僚,其間和一個妓女交好,兩人有許多花前月下的約誓。後來他上京謀職,不得已拋下了對方,三年後回來,佳人卻已香銷玉殞。」

蘇妄言說到這裡,放慢了語速,道:「那人說,他沒料到一別之後竟成永訣,傷心之餘,便在對方墳前種下三株柳樹,以寄哀思。」

韋長歌挑了挑眉,沒有說話。

蘇妄言道:「我聽到這裡,想到三娘墳前的三株柳樹,便隨口問他那女子是不是葬在閻王坡。那人卻反問我『閻王坡是什麼地方?我只知道那是城外一個亂葬崗,叫回眸亭。』──閻王坡這名字是這些年才取的,以前那地方便只叫回眸亭,他多年沒有來過錦城,所以不知道回眸亭已經改名叫了閻王坡。我於是立刻問他那女子叫什麼名字,他雖然有點奇怪,卻還是回答我,那女子名叫朱依依,旁人都叫她朱三娘!」

「一面之辭,不足為憑。你可查過了?」

蘇妄言眼中掠過惋惜之色:「我查過了,三十年前,錦城教坊的的確確曾經有過一個朱三娘子。朱三娘子名叫依依,曾是錦城紅極一時的歌妓。這朱依依愛上了一個讀書人,在最當紅的時候閉門謝客,拿出所有積蓄讓那人上京求官。對方得了官職之後,卻寄回來一封絕交信,朱依依貧病交集,一氣之下,沒多久就死了。她所有積蓄都給了對方,死後甚至置辦不起一副棺木。幾個姐妹念著舊情,湊錢給她請了個道士,一領破席,草草葬在了城外的閻王坡。

「我還找到一位老琴師,乃是朱依依的舊識。據他所說,朱依依死後三年,那讀書人犯事被罷了官,又回到錦城。朱三娘子生前豪爽好客,頗有些俠義之名,有十多個受過她恩惠的市井少年決心為她報仇,把那讀書人綁到了三娘墳前,要殺了祭墳。那個讀書人嚇得屁滾尿流,在朱依依墳頭號哭了一天,又是做詩,又是做祭文的,還種下三株柳樹,發誓永不再娶,這才被放了回去。那琴師說,他後來去祭拜過幾次朱依依,那三株柳樹後來都長成了,遠遠就能看見。」

韋長歌啞然,片刻方道:「一個說的是薄命紅顏多情公子,一個說的是癡心女子遇人不淑──誰能想到,這兩個故事說的竟然是同一件事?」

「仗義每在屠狗輩,負心都是讀書人。」蘇妄言冷冷一笑:「這故事在那『名士』說來自是全然不同了。我原本疑心這一切都是凌霄設下的局,可那天我若不是一時興起折回錦城,豈不是遇不到那『名士』?那她的安排豈不是就落了空?」

韋長歌只是一笑:「也罷,六合之外,存而不論。就算當真有什麼妖魅精怪,也和咱們沒什麼關係!」笑了笑,又道:「我只是不明白,那幅刑天圖上題著一句『嫦娥應悔偷靈藥』,是什麼意思?」

蘇妄言微微頷首,旋即歎道:「我在想,不知道凌霄究竟有什麼冤屈,為什麼普天之下就只有月相思能幫她?還有那個人頭,到底怎麼回事?」

想起當時的情景,心頭不由得微微一震,只覺那時候感到的那種涼意又悄無聲息地爬了心頭,不由伸手拿起杯子,抿了口茶。

韋長歌雙手抱胸,沉吟道:「這個凌霄,有些古怪。」

做了個手勢止住蘇妄言的話,接著道:「從頭到尾,她只說有血海深仇,痛纏肌骨,卻不肯說出究竟是什麼冤、什麼仇。她丈夫要是被人所害,殺了仇人報仇就是,江湖中多的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的人,也多的是為人打抱不平的俠客,為什麼非得求那月相思不可?」

韋長歌加重了語氣道:「還有那個人頭──閩浙一帶確有香料秘方可以防腐,湘南也一直有趕屍一說。但趕屍只限在湘境之內,一趟下來,行程再長也不過一兩個月,至於那些香料也好,秘方也好,亦不過能在完全密閉的情況下維持屍身三年五載不壞。但若是凌霄沒有說謊,她丈夫已經去世二十年了!一個二十年前就死了的人,至今頭顱還栩栩如生,實在叫人匪夷所思!這般詭異,她卻只說是『冤屈太甚,精魂不散』──她意存敷衍,其中必有不可告人之處。」

喝了口茶,斬釘截鐵地道:「我總覺得,這個凌夫人一定有問題。」

蘇妄言呆了一呆,道:「你說的雖然不錯,但每個人心裡都有秘密,都有些不願意說出來的事,她也許是不願意說,也許,是真的不能說。」

韋長歌不與他爭辯,笑了笑道:「不管怎麼樣,咱們到了錦城,把秋水劍交到凌霄手上,這事就算完了──唔,咱們現在回不了洛陽,也不能回天下堡,乾脆,找個地方過了冬天再回去吧?!天氣暖和的時候,人總是容易說話些,說不定,你爹罰你在祖宗面前跪個三天就沒事了!」

蘇妄言怔了怔,低下頭淡淡一笑,靠著車壁,懶洋洋地閉上了眼睛。

外面,被積雪壓彎了的枯枝老樹漸漸被拋在身後,清脆的甩鞭聲裡,馬車正朝著冬天的錦城疾馳。

「……韋長歌。」

「什麼?」

「你若是見過她傷心的樣子,一定也……」

不知過了多久,蘇妄言帶著歎息的話語喃喃地響起,又消失在幾不可聞的歎息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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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鎮

 

「韋長歌,我是不是在做夢?」

蘇妄言望著眼前的景象,喃喃發問。

韋長歌苦笑起來。這個冬天,他原想找個安靜的所在,和蘇妄言就著火爐慢慢地喝上一杯酒,不過現在看起來,似乎是不可能了。

「會不會是你記錯了地方?」

蘇妄言眉頭微蹙,想了半天,肯定地道:「一定不會錯。那晚,我就是在前面那個拐角看到燈光的,我走到這裡,敲了門,跟著凌霄就走出來……我記得很清楚,那窗下還種了一叢竹子──那草舍就在這裡,絕對不會錯。」

韋長歌歎了口氣:「可是現在,我只看到這裡既沒有什麼草舍,也沒有什麼竹叢。」

沒有草舍,沒有竹叢。

眼前是一塊荒蕪的草坡,斜斜地往下延伸,連接著道路和坡後不遠處的一座小山。草坡上,枯萎的灌木、不知名的野草雜亂地糾纏在一起,那勢頭,像是已經瘋長了三十年。

有好一會,兩個人都沒說話,只是呆呆看著眼前的荒地。

蘇妄言突地道:「會不會是有什麼人把那草舍拆走了?」

「那會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拆走草舍?」

蘇妄言歎了口氣:「我不知道。」

他走到草坡中央,俯身撮起一把泥土看了看,自言自語地道:「怪了,不是新土……這些草不是新種上的……難道這裡一直就是片荒草坡?可那天晚上,這裡明明是間屋子啊?」

蘇妄言怔怔看著眼前,許久,回身望著韋長歌:「韋長歌,我是不是在做夢?」

韋長歌依然只好苦笑:「我只知道既然這些草木不是新種的,那麼一個月前,這裡就絕不可能是間屋子。」

蘇妄言看了他半天,忍不住又再歎了口氣。

到了錦城天下堡的分舵,韋長歌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城外在那條路上找一間草舍,又派人在錦城附近打探凌霄的下落。到他安排好一切回來,蘇妄言還是動也不動地坐在暖閣裡,緊抿著嘴唇,若有所思的樣子。

見他走進來,歎了口氣,輕聲道:「我還是想不明白。」

韋長歌坐到他旁邊:「也許是夜裡太暗,你沒記准地方。我已經讓韋敬帶人去附近查探了,只要當真有過這麼一間草舍,就是撅地三尺,天下堡也能把它找出來。」

蘇妄言搖頭道:「我想不通的就是這個。我敢肯定,那天晚上,我是真的進了那間草舍。但現下那間草舍卻不見了──好端端的一間草舍,總不可能憑空消失,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把草舍拆走了,或是燒掉了。」

「如果是這樣,那是什麼人,為什麼這麼做?」

「這是其一。其二,那屋子不見了,卻多出來一塊荒草坡,這是怎麼回事?我仔細查看過,地上沒有火後的灰燼,土也沒有被翻過,那些雜草,也不是新近種下的。也就是說,那塊地,的的確確原本就是一片荒草坡,甚至根本不可能有過一間草舍。但如果是這樣,我看到的草舍,又究竟是從哪兒來的?」

韋長歌沉吟許久,道:「我聽說沙漠上的客商,常會看到海市蜃樓。亭臺樓閣、雕樑畫棟,一切都近在眼前清晰可辨,但不管怎麼走,卻都永遠都到不了那地方。」

「你是說,我看到的也是幻象?」蘇妄言橫眉瞪他一眼,道:「我和凌霄說了一宿話,難不成也是我的幻覺?要真是幻覺,那幅刑天圖又是怎麼到我手上的?」

韋長歌忙陪笑道:「我只是想到這裡,隨口說說罷了。」

「可如果不是幻覺,那草舍怎麼會變成了荒草坡?」蘇妄言凝想了許久,卻又歎了口氣,憂心忡忡地道:「不知道凌夫人現在身在何處……會不會是她那仇家找上門來,要對她不利?她是自己離開的,還是被人帶走了?」

韋長歌苦笑道:「我猜多半也是仇家所為,否則總不會真有什麼妖魔鬼怪,把不知什麼地方的荒草坡搬到了……」

說到這裡,眼睛一亮,陡然停住了,揚聲叫道:「來人!」

門外立刻走進來一個年輕守衛,行了禮,恭恭敬敬地道:「堡主有什麼吩咐?」

韋長歌興奮地站起來,來回走了幾步,道:「去城外告訴韋敬,叫他找住在附近的人問清楚,那個地方之前究竟是做什麼用的。」

那守衛應了一聲,匆匆下去了。

卻聽「啪啪」兩聲,蘇妄言拍掌笑道:「好法子!我怎麼沒有想到!那附近雖然偏僻,但總有路過的人,見過那屋子!」

韋長歌笑道:「不錯。如果那裡以前真的是草舍,我大概也知道,對方是怎麼把它變成荒草坡的了。」

蘇妄言奇道:「哦?」

韋長歌微微一笑,清了清嗓子,這才慢慢地道:「天下堡有一片牡丹圃。」

蘇妄言微微側了側頭,聽他說下去。

「那片牡丹圃,是我家老爺子的心肝寶貝。我小時候,曾有一次頑皮,把那些牡丹踩得亂七八糟。娘怕我受罰,趕緊讓花匠把別處同種同色的牡丹移植到花圃裡去。要移栽牡丹就得要翻土,可土色一新,又瞞不過老爺子了。」韋長歌一頓,接著道:「於是我娘便讓花匠把圃裡的土平平整整地削去一層,再把別處的牡丹連著土層一片一片平平整整地割下來,鋪到圃裡。才不過一個時辰,那片牡丹看起來就跟先前一模一樣了!連一丁點兒新土的痕跡都沒露出來!」

蘇妄言露出恍然的神色,輕聲道:「啊,我明白了!你是懷疑,有人用這法子把別處的草坡割了來,鋪到那地方,掩去了先前草舍留下來的痕跡!」

韋長歌但笑不語。

蘇妄言想了想,自言自語道:「嗯,當是如此──只是不知道是什麼人,為什麼要這麼做。」

韋長歌道:「倘若真是用的這法子,那些草必然就是從附近的某個地方割來的。何況要運送、移栽這麼大一塊草坡,所需的時間和人手必然也不少,我們多派些人出去,兩三天內,不信會找不到線索。」

蘇妄言笑著點頭,心裡一輕,便又有了玩笑的心思,拉拉韋長歌,問:「那些牡丹呢?老堡主後來發現了嗎?」

韋長歌假意歎道:「老爺子本來沒看出什麼不對,只是我鞋底踩到花泥,不小心黏上了花瓣,走路的時候被老爺子看到了。結果他一問,我就老老實實地全招了,少不得又被狠狠教訓了一頓。」

兩人一起大笑起來。

用過午飯,一盤棋才下到一半,便聽門外一聲輕咳,韋敬放輕了腳步走進來。

蘇妄言放下手裡黑棋,急急問道:「找到了嗎?」

韋敬答道:「回蘇大公子,派出去的兄弟四處打聽了,沒人知道凌霄是什麼人。屬下又帶人按蘇公子的形容找遍了那附近方圓二十裡,都找不到那樣的草舍。屬下問過附近村子裡的人家,都說是那一帶十分偏僻,別說居住了,平時就連行人都很少,也沒聽說過有什麼草舍。」

韋長歌聽到這裡,不由一愣。

蘇妄言也是一臉訝異。

韋敬道:「屬下想,大公子既然見過那草舍,那麼就算找不到草舍也應該能找到點蛛絲馬跡來,因此在那一帶四處察訪,結果找到一個牧童。那牧童說,那附近到了夏天一遇上暴雨天氣,山體就容易滑坡,故而一向無人居住,就連行人都少有從那裡經過的。只有他因為家貧,那一片又是無主的草地,所以常去放牛,但從來也沒見過有什麼草舍。

「屬下便問他,最近那附近有沒有什麼怪事。那牧童想了許久,說是沒什麼怪事,只是上個月月初有兩天,附近有道木橋壞了,去那地方得繞遠路,因此那幾日就沒去那草坡放牛。他還記得橋壞的那天是十一月初四──正巧就是蘇公子路過那草坡的前一天!」

蘇妄言喜道:「不錯,那天就是因為橋壞了,我才耽誤了行程,要露宿荒野。後來我再從錦城回去洛陽的時候,橋已經修好了,就沒再從那裡經過。」

韋長歌輕扣桌面,道:「要在兩天之內要造出一間草舍再拆掉,其實不難。只是一旦動過土,必然會留下線索,而那些雜草灌木也絕不可能在短短一個月內長到現在這模樣。」

韋敬等二人說完了,才接著道:「還有一件事。屬下去了閻王坡,但找遍了整個閻王坡,也沒有找到那個前面種了三棵柳樹的舊墳……」

蘇妄言失聲道:「沒有?」

韋敬忙道:「不過派人去教坊的人回來說,朱三娘子倒是確有其人!那三棵柳樹的事,也是真有的!

「我心想,既然朱三娘子的墳和三棵柳樹都是有的,那之所以在閻王坡找不到那三棵柳樹,定是有什麼人做了手腳。那三株柳樹,要麼是被人移走了,要麼是被人砍了,為的,想必就是不讓人以此為標記找到朱三娘子的墳頭。於是我又帶人去了一趟閻王坡。」

蘇妄言急急問道:「找到了嗎?」

「找到了,」韋敬笑了笑,道:「有個兄弟發現有一座舊墳旁竟有三座新墳,那三座新墳看來剛修了沒幾天,奇怪的是,墳前既沒有祭品,也沒灑著紙錢。我叫人挖開了一座,裡面竟然是一截樹樁。其餘兩座新墳,挖開之後,也各埋了一截樹樁──屬下猜想,大約是對方雖然砍了柳樹,但倉卒之間樹根不易挖掘,只好就地堆了三座新墳用來掩飾。」

蘇妄言聞言,眼睛一亮,隨即又蹙起眉頭。他揉了揉額頭,半晌,疲憊地歎了口氣:「先是半夜三更的,遇到幾個不知是人是鬼的東西要去給死人拜夀;跟著在草舍見到多少年不見的凌霄,叫我帶了幅莫名其妙的畫給三叔;等我把三叔的信物給她帶來了,她卻又連人帶屋子消失得乾乾淨淨──還有什麼王家先生,忘世姑娘……現下,就連朱三娘墳前的柳樹,都不知為了什麼、被什麼人砍斷了……」

停了停,忍不住又道:「韋長歌,我莫不是當真在做夢吧?」

韋長歌笑道:「你若是在做夢,那我豈不是在你夢裡?等你哪天夢醒了,一睜眼,呀,什麼天下堡、什麼韋長歌,統統都沒了……那我可怎麼辦好?」

蘇妄言不由失笑,旋即又斂了笑意,歎道:「可這件事,也實在古怪得過頭!韋長歌,你說那三棵柳樹,會有什麼問題?」

「就算它們本來有什麼問題,現在也已經看不出任何問題了。」韋長歌歎了口氣:「照我的意思,這件事咱們本來就不用管。既然找不到凌霄,那就算了吧。」

說到這裡,想到了什麼似的,瞇著眼笑道:「錦城這地方也不錯,咱們不如在這裡過個暖冬,春天的時候,再回洛陽去,如何?」

蘇妄言看他一眼,默然片刻,卻突地冷笑道:「我猜,他們移走草舍、砍斷柳樹,無非是不願我管這件閒事──這事的確和我沒什麼關係,只不過別人越是不想讓我知道的,我就越是要弄個明白。」

韋長歌一怔,喃喃歎道:「我就知道,你這性子,怕是一輩子都改不掉了……」

蘇妄言看著他眨了眨眼,甚是無辜:「韋堡主若要留在這裡過冬,大可自便。」

韋長歌定定看他半晌,忽地伸了個懶腰,大笑起來:「罷了,罷了!我原是你夢裡的人,就怕蘇大公子一生氣,不肯做夢,睜眼醒了,那我可真成了『過眼雲煙』了──不管蘇大公子想做什麼,韋長歌奉陪就是了!」

蘇妄言聽了,竟然完全沒有半點感動之意,反倒用手掩了口,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俊俏的臉孔上明明白白寫著「無趣」兩個字。

韋長歌又是不解又是尷尬,一時連手腳都沒了放處。

卻聽見對面蘇妄言嘀嘀咕咕地埋怨著:「說了那麼多,末了還不是要跟我一塊兒去?每次都來這一套,未免也太沒意思了……」說完,斜眼望著韋長歌,長長歎了口氣,樣子倒像是有十萬分的不滿意。

韋長歌啞口無言。

兩人大眼瞪小眼,好一會兒,都沒出聲。

終於聽得韋敬問了句:「堡主,那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

韋長歌如釋重負,忙道:「對方做了那麼多手腳,錦城這邊是查不出什麼端倪了,我看,咱們不如直接去滇北求見月相思,看看能不能從她那裡知道凌霄的來歷。」

「好──不過,我去滇北,是因為我答應過凌夫人,要幫她找三叔出來,求月相思替她報仇。至於凌夫人的來歷,她不是已經說得清清楚楚了嘛,何必再問?更何況她還是三叔的故友,三叔……」

只說了一半的話突然停住了,蘇妄言不知想到了什麼,猛地跳了起來。

「韋長歌!我知道我們該去什麼地方了!」

「什麼地方?」

「長樂鎮!」

「長樂鎮?」

韋長歌愕然道:「那是什麼地方?」

蘇妄言一臉興奮:「我剛才突然想起來,那天晚上,凌夫人曾兩次跟我提到『長樂鎮』這地方!第一次,她說她是長樂鎮人氏。後來給我刑天圖的時候,又讓我告訴三叔,是長樂鎮凌霄送去的。那時候三叔聽了,還隨口說了句『長樂鎮?不對啊,她應該是姑蘇人。』

「我當時沒留意,現在一想,三叔的性子我最清楚,他不清楚的事,從不肯多說一個字。他說凌霄是姑蘇人,那就一定不會錯!一個人絕不可能無緣無故說錯自己的祖籍──」

「而凌霄不但說錯了,還一連說錯了兩次。」

「不錯!所以,一定是有什麼特殊的原因,讓凌夫人不能直說,只能用這種方式給我暗示!」

韋長歌道:「所以你覺得我們接下來應該去長樂鎮?」

蘇妄言點點頭道:「就算我們在長樂鎮見不到凌夫人,那裡也一定有些什麼她想讓我知道的東西在。」

「可是,還有一個問題。」韋長歌頓了頓,望著韋長歌,淡淡一笑:「這個長樂鎮,究竟在什麼地方?」

長樂鎮究竟在什麼地方?這個問題,卻是連博聞廣識的蘇家大公子也回答不出來了。

於是接連好幾天,天下堡各分舵的傳書雪片也似的落在錦城。長樂鎮的所在依然沒有消息,但每一封書信卻都提到了洛陽蘇家在江湖上緊鑼密鼓四處尋找蘇妄言和韋長歌的消息。韋長歌看過那些信簡之後,總是彈著紙面感歎:「再拖上幾天,長樂鎮沒找到,倒是我和你先被找到了!到時候咱們長樂鎮也不用去了,你直接回洛陽負荊請罪吧!」

蘇妄言神情古怪,欲言又止,像是不服氣,又像是想說些什麼,卻每每只是輕哼一聲,就又忙著安排人手外出查探。

韋長歌便笑笑,漫步走回窗邊坐下,在沒有雪的冬天的錦城,接著溫上一壺酒,來佐手中的書。

直到第七天中午,韋敬終於拿著一封信匆匆走進了韋長歌的書房。

韋長歌正拉著蘇妄言烹茶,看了那封信,久久沒有說話,好半天,才抬眼看向蘇妄言:「長樂鎮找到了。你一定猜不到,這個長樂鎮在什麼地方。」

他露出個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一字一字道:「洛陽城西三十里。」

蘇妄言一愣,隨即不由得苦笑起來。

「我要是這個時候回去洛陽,豈不是自投羅網?」

韋敬輕咳了一聲,道:「蘇大公子,韋敬斗膽說一句,其實錦城不見得比洛陽安全多少──探子回報,蘇大俠帶著人馬在一刻鐘前進了城門,正朝著這邊來,現在距這裡只有兩條街了……」

蘇妄言和韋長歌對視一眼,同時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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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停在鎮口,蘇妄言小心翼翼地把劍匣背在身後,和韋長歌一起踩著積雪走進了長樂鎮。

鎮子很小。約莫百十來戶人家,當中一條東西向的長街,寬二十七步,長四百零九步,把鎮子從中間整整齊齊地剖成兩半。街道很寬敞,也很乾淨,兩旁是各式各樣的店鋪和房屋。

乍看之下,似乎是個平平無奇的中原小鎮。

只是冷清。

冷清得,幾乎連人的呼吸都要凍結住。

所有的店鋪房舍都緊閉著大門,門鎖上,也都已是鏽跡斑斑。接連下了好幾天雪,在地面上留下足足半尺高的積雪,小鎮像整個兒埋在了雪裡,半點兒看不出人跡來,既沒有雞犬相聞,也沒有黃發老人垂髫小兒,只有腳下雪地的呻吟,以及從那股荒涼中透出的肅殺氣。

韋長歌和蘇妄言站在二十七步寬的街面上,不約而同地,望向長街中央。

那是一座兩層的小樓,樓頭掛著一面褪了色的杏黃酒旗,殘破得看不出字樣,在寒風裡發著抖,獵獵作響──偌大一個長樂鎮,就只有這座小樓的門前沒有積雪。

蘇妄言茫然注視著那面酒旗,有意無意地裹緊了身上的裘衣。

店門沒有上鎖,韋長歌大步走過去,推開了半掩的大門,和蘇妄言一前一後走進了小樓。

門後是一間大屋。

隆冬日短,才酉初時分,天已半黑了,比起外面,這屋裡又更是昏暗了許多。所以,有那麼一會兒工夫,兩人眼前是短暫的黑暗,屋子裡的一切都隱匿在了渾然的幽暗之中。

韋長歌眨了幾次眼,這才看清屋中的情形,卻暗暗吃了一驚──

屋子極大,看佈局,像是什麼酒樓客棧之類的大堂,卻橫七豎八地擺滿了棺材,有大有小,有新有舊,有的像是已經在這裡擺放了幾十年,有的,卻像是一刻鐘前才剛刷好了黑漆釘上了長釘。

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陶瓷罎子靠著牆堆放在四周,想必也都裝著不知屬於何人的骨灰。

屋子裡瀰漫著一股說不上來的淡淡腐臭和難以形容的怪異氣味,那是一進長樂鎮就明顯得叫人無法忽略的一種味道。

彷彿是在穿過紙窗的幽暗日光照射不到的角落裡,在那些灰塵和蛛網中間,潛伏著成千上萬,無影無形,不屬於人間的暗魅生物,在生長、繁衍、窺伺,在無時無刻從嘴裡向外噴灑著污濁的毒氣。

那是「死味」。

韋長歌和蘇妄言都沒有說話。

寂靜中,死味濃烈而厚重,就像是下一刻,聞到那死味的人就將開始從身體內部向外的腐爛……

蘇妄言忍不住悄悄朝韋長歌身邊挪了一步,正想開口說點什麼,冷不防的,突然有個陰森森、平板板的沙啞男聲貼在二人耳邊,全無起伏地問道:「客倌是不是住店?」

韋蘇二人霍然回頭,只見一個臉色青黃、病容懨懨的中年漢子赫然站在兩人背後!

那病漢高高瘦瘦,通眉曲指,佝僂著腰背,一件青色長衫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更顯得病入膏肓。

兩人心頭都是一顫。

病容男子往前移了一步,如同漂浮在幽晦不明的空氣之中,無聲無息,木無表情地盯視著兩人。

「客倌,是不是住店?」

韋長歌屏著呼吸道:「閣下是這裡的老闆?」

病容男子目光停留在兩人身上,緩緩點頭。

韋長歌就著昏暗光線將屋內環視了一圈。

「老闆說住店,不知是要讓我們住在何處?」

那病容男子沒有說話,怡然自得地緩緩穿行在棺材和骨灰罈的行列之間,末了停在屋子正中的兩口棺材前,伸手把棺蓋揭開了:「就這裡吧。」

一蓬塵霧隨之揚起。

病容男子道:「這裡三十三口棺材,二十六口已經有客人了,還剩下七口空的。兩位不滿意,也可以另選。」

韋長歌不由得變了臉色。

蘇妄言冷笑道:「這是什麼意思?老闆是讓我們睡在棺材裡?棺材就算能住人,也只住得了死人,住不了活人。」

但那男子卻認真點了點頭,正色回道:「客人說的不錯,這客棧原是為死人開的。不過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既然二位來了,咱們不妨改改規矩,那活人不也就可以住了嗎?」

蘇妄言聽他說得認真,也不知該怒還是該笑,一時竟找不出話來駁他。

韋長歌微微一笑,也正色道:「既然是給死人預備的地方,那就是義莊了。試問活人又怎麼能住在義莊裡?」

病容男子木然道:「我做的雖然是死人買賣,這裡卻實實在在是家客棧,不是義莊。」

韋長歌立刻應道:「既然是客棧,就該做活人的生意。」

那男子雙眼一翻,露出眼白,冷笑道:「死人生意也好,活人生意也罷,客棧做的生意就只有一樣──讓人歇腳暫住。活人到最後不都成了死人,死人到最後不都化了灰嗎?這人生一世,天地為客棧,造化為店主,多少嘔心瀝血,末了都付了房錢,只不過這一住,時日稍長了些罷了。客人倒說說,這活人死人有什麼不同?

「要按客人的說法,凡給死人預備的地方就是義莊,那城裡頭那些個大宅子、小宅子、老宅子、新宅子,又有哪一個不是義莊?就連這花花世界、紫陌紅塵,豈不也整個變成了一個大義莊了嗎?

「嘿,嘿,活人也好,死人也罷,我這裡統統都給他們留著地方。不論錢多錢少、男女老少,不論富貴貧賤、奸狡良善,進了我這門,就統統都一樣,一人一口棺材,沒有落空的,也都別想多佔。」

韋蘇二人都好一陣子沒有說話。

蘇妄言半晌笑道:「不錯!死人住得,活人有什麼住不得!」

逕自走到那口棺材前,在棺蓋上坐下了。

韋長歌沒想到這貌不驚人的病漢竟能講出這麼一番話來,暗自佩服,輕輕歎了口氣,笑道:「罷了,比起義莊,我還是寧願把這花花世界當作一個大客棧。」也跟著走過去,坐下了。

蘇妄言卻已笑著問道:「不知閣下怎麼稱呼?」

那男子平平板板地回道:「姓滕行六,人稱滕六郎。」

蘇妄言眸光閃爍,不動聲色:「原來是滕老闆。滕老闆要是不介意,不妨過來一起坐吧?客途寂寞,咱們幾人說說閒話,也好打發些時間。」

滕六郎也不拘禮,果然走過來,在對面一口棺材上坐下了:「也好。我也正要跟二位說說我這間客棧的規矩。」

韋蘇二人一起道:「滕老闆請說。」

滕六郎道:「我這裡,第一條規矩,是只做死人生意──這一條嘛,從今日起就可以改了。」

蘇妄言笑道:「不知道這第一條規矩是怎麼來的?照滕老闆方才所說,既然活人死人都沒什麼區別,為何卻定了這麼一條規矩?」

「這規矩不是我定的。」

「哦?」

滕六郎道:「這家客棧一共已換了三個老闆。二十年前,第一個老闆專做活人生意,到第二個老闆手上,就只做死人買賣。現在我當家,便是死人買賣也做,活人生意也做。嘿嘿,我在這裡做了一個月的老闆,你們二位,還是我做成的第一筆活人生意。」

韋長歌笑道:「這規矩倒恁的古怪。」

滕六郎不搭腔,自顧自說道:「第二條規矩,凡在這客棧過夜的活人,入夜之後,不得踏出店門。」

他頓了頓,繼續說:「第三條,凡在來歸客棧過夜的活人,夜裡切切不可睡著。」

蘇妄言訝然道:「這兩條又是為什麼?」

滕六郎看了看他,好半天,第一次露出了帶著詭秘的笑意:「兩位進了這鎮子難道沒有發現?」

「發現什麼?」

「這鎮子,除了我,再沒有第二個活人。」

蘇妄言只覺心臟突地漏跳了一拍,道:「那是為什麼?」

滕六郎依舊神秘地笑了笑,壓低了嗓子,慢悠悠地道:「這鎮子,是個鬼鎮。」

蘇妄言心頭又是一跳,卻若無其事地笑了笑,反問道:「鬼鎮?」

「鎮上的人不是死了,就是逃了。活人沒有半個,死人卻四處走動,這不是鬼鎮又是什麼?」

「……這是怎麼回事?」

「聽說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滕六郎歎了口氣,慢慢說道:「那一年,鎮上來了一對年輕夫婦,男的氣度軒昂,女的國色天香,兩人就住在這家店裡。當晚,男的不知為何暴斃而亡,妻子也就一抹脖子殉了情。從那以後鎮上就接二連三地死人。有時,一家老小十數口人一夜之間就死得乾乾淨淨,身上都是刀傷。

「時不時的,又有人看到男人那個漂亮得不像人的妻子,穿著一身鮮紅鮮紅的衣裙,在鎮子附近徘徊──這紅衣女鬼,也是凶得駭人!每次她一出現,街上就會多出幾具屍體,剛開始,死的還都是些本地人,慢慢的,就連有些路過的外鄉人,也都死在了鎮上。

「有人說是那對夫妻的冤魂不甘心就這麼枉死,要殺光鎮上的人陪葬。幾家大戶湊錢請了龍虎山的天師來做法,結果請來的天師也好,前去迎接的人也好,都死在了鎮外的山路上,於是鎮上人心惶惶,沒死的也都逃到別的地方去了。消息傳開,就連過路的客商也都不敢再從長樂鎮經過。這麼一來,不到半年工夫,這長樂鎮就成了如今這死氣沈沈的模樣。」

說到這裡,忽而又露出那種古怪笑意:「客人可信鬼神之說麼?」

韋長歌微笑道:「怪力亂神,聖人況且不談,我等都是凡夫俗子,更加不敢妄論。」

蘇妄言亦道:「人有一念向善,即可成神;一念為惡,即淪為鬼。所謂鬼神,不過人心而已。」

滕六郎嘴角一撇,似笑非笑,道:「原來二位都不信鬼神。其實,鬼神之說姑且不論,要說是那對夫婦的冤魂要殺光鎮上的人,這話我卻是不信的。我只信一句『冤有頭,債有主』。便是真有鬼神,那也一定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哪有不分青紅皂白亂殺一氣的道理?」

蘇妄言眸光閃動,笑道:「滕老闆這話有理。可要不是冤魂作祟,那鎮上的人又都是怎麼死的?」

店內雖然只有他們三人,滕六郎卻煞有介事地向四下裡環視了一圈,往前探了探身子,這才緩慢而低沉地道:「是無頭屍!」

滕六郎望望二人,壓著聲音道:「什麼冤魂作祟,全是騙人的!那些人,都是被一具無頭屍殺死的!」

他聲音本來低沉,這麼拉長了調子,韋蘇二人聽在耳裡,就有種陰森森的感覺。

「先是有人看到一個沒有頭的男人在鎮子上晃蕩,本來大家還不信,可後來看到的人多了,就不由得人不信了!你說他是死人吧?他卻能走能動,還能殺人!你說他是活人吧?卻又沒有頭!反正,也說不上來究竟算不算是屍體。只知道自打這沒頭的男人出現後,鎮上就不斷有人橫死,查來查去,總查不出個原因。直到有一天……」

滕六郎故意一頓,這才道:「直到有一天深夜,有人親眼看到那個沒有頭的男人提了把明晃晃的長刀進了一戶人家,這人悄悄跟過去,從門縫朝裡面看去──正見那無頭男子手起刀落,把一個人從中劈成了兩半!」

說到末尾幾個字,滕六郎語調突地一高,韋蘇二人正聽得入神,不由都嚇了一跳。

「活人也好,屍體也好。總之,如今這個無頭屍整日整夜都在鎮子周圍徘徊。白天還好,遠遠見了,避開就是。晚上看不清楚,撞上了可就沒命了!或是運氣不好,碰上那個紅衣女鬼,也是死路一條!」所以本店的規矩是入夜之後不能出店門。也不能睡著──萬一睡著的時候,叫那沒頭的男人進來了,那便不好說了。」

滕六郎似有所指地森森一笑。

蘇妄言也壓低了聲音:「那滕老闆你呢?你有沒有見過那個沒有頭的男人?」

滕六郎嘿然,低沉著聲音道:「怎麼沒見過?整個冬天,一到夜裡,就總有人走在雪地上,踩得那積雪『咯吱』、『咯吱』的響……從窗戶看出去,是個高高大大的男人,穿著青色衣服,手裡提著刀,來來回回地走在長街上──每走一步,手裡的刀就跟著揮動,那刀上,隱隱約約的,還看得到血跡!」

說到這裡,又左右看了看,跟著才把身子微微前傾,小聲道:「這個男人,肩膀上空空盪盪──竟是沒有頭的!」

三人都沒說話。

好一會兒,韋長歌才曖昧地笑了笑,他並不怎麼相信滕六郎的話,因此只問道:「滕老闆剛才說,接手這客棧才一個月?」

滕六郎咳了一聲,喘了口氣道:「之前的老闆不乾了,我便用三百兩白銀盤下了客棧。」

幽暗中,韋長歌的眼睛微微地發著亮:「哦?滕老闆既然知道這裡是個鬼鎮,怎麼還有興趣在這地方做生意?」

「開了客棧,自然就會有人來住,來住的人多了,不就熱鬧了嗎?」

蘇妄言介面道:「話雖如此,畢竟是真金白銀的買賣,滕老闆就不怕做了蝕本生意麼?」

滕六郎冷笑道:「世上哪有什麼蝕本的生意?非說蝕了本,不過是人心不足罷了。你我都是光著身子來的,這身上衣裳,口中飯食,算算哪樣不是賺來的?縱使凍餓而死,不也白賺了辰光年月麼?何況我這三百兩銀子,本就是白賺來的。」

「哦?」

「我幼時遭逢慘變,失了父母庇護,又沒有兄弟可依靠,從此流落街頭,乞討為生。」滕六郎聲調雖平,說到這裡,卻還是忍不住歎了口氣:「到十歲時,黃河決堤,沖毀了無數良田。那一年,天下處處都鬧糧荒,災民遍野,家家戶戶,自己都吃不飽了,誰還有心思來管我這小乞丐呢?

「那一次,我已經接連三天沒能要到一口吃的了,還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卻在最後關頭上,有戶好心的人家給了我一個饅頭。那饅頭又大又白,拿在手裡,熱氣騰騰的!我高興極了,生怕被其他人搶去,把那饅頭藏在懷裡,一個人偷偷摸進了一條僻靜的小巷子,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坐下來慢慢兒地吃。」

說到這裡,滕六郎又歎了口氣:「現在想想,也許就是這個饅頭改變了我的一生。我進了那巷子,越走越深,剛想要坐下來,就看到前面牆角睡著個人──那年月,走在路上到處都是人的屍體,見得多了,也就不怕了──我心裡想著『啊,這兒又有一個餓死的』,一邊走過去。」

韋長歌奇道:「走過去做什麼?」

滕六郎怪異地瞥他一眼,似笑非笑。

蘇妄言輕聲解釋道:「他是要去剝那死人的衣服。」

韋長歌呆了呆。

滕六郎掃他一眼,道:「我看二位都是生來就錦衣玉食的人,哪知道窮人要活命有多難?!

「會死在路邊的,都是窮途末路、潦倒而死的人,身上也不會剩下什麼值錢的東西。唯一能值兩個錢的,就只有身上的衣服了。這種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衣服能換兩文銅錢,兩文銅錢,剛好夠買個饅頭,而這個饅頭,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救了你的命。所以每次只要看到路邊有死人,剩下的人就會一窩蜂的圍上去搶死人衣服。有的時候,人還沒斷氣呢,就已經被扒了個精光──倒真個是應了『赤條條來去』這句話了。那時候,為了一兩件死人衣服,我時常和人打得頭破血流。當時的情景,我一看到那人,想到可以不用和人爭鬥就得了他的衣服,簡直高興得要跳起來!」

韋長歌一言不發,靜靜聽著,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但我才一走近便大吃了一驚!那死人身上的衣服竟是上等的絲綢質地!他腰上懸著香袋,右手拇指上竟還帶了個翠玉扳指!可這樣的人又怎麼會餓死在路邊呢?再仔細看看,原來那人的腹部受了傷,還在汩汩地流著血。我呆呆站在他身邊,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就在這時候,那人呻吟了一聲,我嚇了一跳,這才清醒過來……」

滕六郎一頓,笑道:「但第一個閃進我腦海的念頭,卻不是救人──

「我一個箭步衝過去,抓起他的右手,死命把扳指拔了下來,又扯下他的香袋,轉身就跑,一直跑進了最近的當鋪。大朝奉見了那扳指,二話沒說,就給了我一張五千兩的銀票。嘿,不怕兩位笑話,我長了那麼大,還真沒見過這麼多的錢!」

「二位可知道,我拿著那銀票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

滕六郎略略一停,淡淡一笑。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把那扳指贖了回來。」

韋長歌忍不住問道:「那又是為什麼?」

滕六郎道:「我確實想要那五千兩銀子,想得發狂。但我卻也知道,一個隨隨便便就把五千兩銀子戴在手上的人,他的命絕對不會只值五千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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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賣了香袋的錢,雇人把那人背到客棧,又拿錢請大夫抓了藥,寸步不離地守在邊上照顧了他三天。三天後,那人醒了。原來他是江南一帶的大財主,帶著鉅款來中原辦事,沒想到遇上強盜受了重傷。他本以為自己活不了了,卻沒想到被我救了。他醒來之後,感激我的救命之恩,就把我收做養子,帶回了江南。若不是這樣,只怕我現在早就餓死了……」

蘇妄言問道:「你既然做了大財主的養子,又為什麼會在這裡做個小客棧的老闆?」

滕六郎歎道:「唉,我原是這鎮上的人。養父去世之後,幾個兄長鬧著要分家產,實在不堪得很。我也懶得去爭,想起出生之地,就帶了三百兩回來,想做點小生意糊口。卻沒想到這裡已是這般模樣……我去江南的時候,只是個一文不名的小乞丐,如今回來,卻已然衣食無憂,二位,我這三百兩銀子豈不是白賺來的嗎?」

說話的當兒,天已全黑了,三人雖是相對而坐,面目卻也已模糊難辨。

「唉呀,只顧著說話,天都黑了,我倒還沒留意……客人不如稍等片刻,我到後院準備燈火,去去就來。」

滕六郎看了看窗外,站起身,順手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向著客棧深處一道小門走去。走了幾步,回頭笑道:「兩位記得,千萬千萬,不要出店門!」

那笑容浮在黑暗裡,半隱半現,說不出的詭異。

便聽「吱呀」一聲門響,那腳步聲伴隨著滕六郎的咳嗽去得遠了。

好一會兒,韋長歌沉聲道:「這滕老闆倒不是普通人。」

蘇妄言頷首道:「青女為霜,滕六為雪。雪是一照即融之物,他自稱滕六郎,這是明明白白告訴我們,他用的是假名。」

韋長歌道:「久病之人腳下虛浮,但我看他走路,步子雖輕,勢道卻極沉穩,倒像是練家子。我總覺得,以此人的見解識度,在江湖上應該是大大有名的人物才對,只是一時之間,想不起來會是什麼人……」

蘇妄言突地笑了笑:「你看這滕六郎,大概多大年紀?」

韋長歌略想了想,道:「看樣子,總是過了三十了。」

蘇妄言又笑了笑,道:「照這麼推算,他十歲那年,便該是二十來年之前,對吧?」

「唔,不錯。」

「可那樣就不對了。」

「哦?」

「要是我沒記錯,二十多年前,中原可沒什麼因為黃河決堤引起的饑荒。」蘇妄言略一思索,道:「倒是十二年前,黃河改道,淹死了數十萬人,大半個中原的農田都顆粒無收,剛好又遇上江南鬧蝗災,結果發生了空前的糧荒,滿城怕有一半的人都餓死在了這場饑荒裡。」

韋長歌想了想,道:「我看他說起往事的時候,雖然是傷心事,卻始終透著有種緬懷之意,這樣的神情可假裝不來。我相信他說的這件事,應該是真的。」

蘇妄言含笑頷首:「如果他所言不虛,那就只有一個可能。」

韋長歌心念一轉,立時明白過來:「你是說,他現在這副模樣不是他本來面目?」

蘇妄言微一點頭。

韋長歌沉吟道:「不錯,當是如此──那他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扮成這模樣?在這裡做什麼?還有凌霄,她幾次提到長樂鎮,究竟是什麼用意?若是為了要引你來這裡,為什麼卻遲遲不現身?」

低歎道:「這鎮子真是有些古怪,鎮上的人也不知道去哪兒了,莫不是真的被那無頭屍殺了吧?」

語畢,自己都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蘇妄言正要說話,突聽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夾雜著車輪軋過雪地的聲音,從遠處極快地接近了。

兩人對視一眼,起身奔到門口,拉開了店門。

只見一輛馬車,漆黑車轅,朱紅車篷,廂門緊閉,前座空上無一人,車頂高高地挑著一盞燈籠,在積滿了雪的街道上狂奔而來,轉眼到了客棧門口。便看那車廂門陡然開了,從裡面飛出一件黑乎乎的方形東西,直撞進店來!

便聽一聲砰然巨響,那東西重重落在大堂中間,竟又是一具棺木!

兩人一驚之際,那馬車已從門前飛馳而過。

蘇妄言喊了聲「追」,一個箭步衝出門外,和韋長歌一前一後朝著那馬車離開的方向追去。

兩人沿著街道全力追趕,不知不覺已出了「鬼鎮」,漸漸行到野地裡。

放眼四望,直到視線盡頭,也只是茫茫雪野,在夜色裡幽幽地泛著青光。

觸目只見積雪青冷,衰草蕭瑟。

沁人寒意中,冷風從發際颼颼穿過。

眼看只一步就可以掠上馬車,蘇妄言卻猛地刹住了身形,肩頭一顫,屏住呼吸,就這麼死死地盯著前方,任那馬車從身邊衝了過去。

韋長歌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也不禁呆住了──

前面雪地裡,隱約可見一個青衫男子正大步走在雪地上,身材高大,手提一把長刀,薄背闊刃,映著雪色泛起一線寒光。在「他」身後,清清楚楚的兩行腳印一直延伸到遠處。再往上看去,那男子肩部以上竟是空空盪盪……

刹那間,滕六陰鬱而不帶絲毫語氣的聲音又在耳邊森然響起。

──你可以叫他沒有頭的男人。

──你也可以叫他無頭屍體。

蘇妄言只覺心臟止不住地狂跳起來,幾乎要從胸口破腔而出!

像是有種前所未有的寒意,化身為活物,竄上脊背,順著血液流遍了四肢,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光是掀動嘴唇就已經花掉了全身的力氣。

那馬車中的人像是也看到了那叫人毛骨悚然的詭異情景,禁不住發出了一聲短促的悲鳴,連那馬兒也仰頭長嘶起來,似想停下,但狂奔之中,卻已煞不住去勢,依舊向前沖去。

下一刻,青色人影暴漲而起,沒有頭顱的身體,轉眼已撲到車前。

眩目刀光陡地劃過,馬車頓時四分五裂,血光中,一個模糊的人形橫飛出來,重重落在一丈開外,身下一灘血跡迅速湮染開來。此時那馬兒嘶聲未歇,整顆馬頭已滾了下來,卻還依舊拖著馬車的殘骸往前衝了幾步,這才身子一歪倒在地上,腔中鮮血箭也似的高高噴出來,濺了一地。

這一眨眼之間,長樂鎮外的皚皚雪地上,已多了一個人、一匹馬、一輛車的屍骨。

但群山寂默,天地間,又已靜得駭人。

許久,蘇妄言不由自主退了一步,緊緊挨到韋長歌身邊,顫聲道:「韋長歌……那……那是什麼?」

竟連聲音都變了調子。

不遠處,陰森的雪光裡,那沒有頭顱的男子竟突然停住了,半轉過身,靜靜站在空曠的雪地上,一動不動,似乎是在回望著韋蘇二人。

韋長歌不覺膽寒,臉色變換莫定,刹那間,只覺全身的血液都結了冰,腦子裡一陣昏眩,背上一層冷汗涔涔地流下來……

「他沒有頭……」

蘇妄言臉色蒼白,只覺毛骨悚然,卻又像是被蠱惑了般,無法把目光從那無頭屍體上挪開,就只是死死盯著那男子早已不存在了的頭部,一遍一遍,不住口地喃喃著:「他沒有頭……他沒有頭……他沒有頭……」

韋長歌猛然回過神,聽見他的話,心頭一震,忙抓住他肩膀,用力搖了搖,一邊緊緊盯著那沒有頭的男人,一邊吸了口氣,強笑道:「別怕,大概是什麼人惡作劇,故意弄了具無頭屍體來放在這裡……」

聲音卻也是無比乾澀。

蘇妄言打了個寒噤,才要說話,冷不防地,突然從背後伸來一隻手捂住了他的嘴。

蘇妄言原本已是心神不寧,這時猛然一驚,更是驚駭欲絕!若不是被緊緊捂住了嘴,只怕就已叫出聲來!

那是一隻冰冷刺骨的手──

白皙而柔嫩,像江南最好的絲綢一樣又細又滑,在雪色中泛著美玉般的光澤,那輕柔的動作,像是正要撫摸情人的嘴唇,每一寸肌膚、每一根手指,似乎都帶著種懶洋洋的笑意。

實在是一隻絕美的手。

只是這隻手,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溫度,冰冷得如同死人。

蘇妄言驚駭之下猛地一顫,韋長歌察覺到了,幾乎同時回頭,和蘇妄言一起看向身後──

一個女人無聲無息地佇立在兩人身後。

她全身都緊緊裹在一件紅色的斗篷裡,只露出一張看不出年紀的臉。鮮豔的紅色,襯在一片雪白中,熱烈得要燒痛人的眼睛。女人眼瞳幽深,膚色白得幾近透明,站在面前,分明便是雪膚花貌四個字。

但韋蘇二人卻都不禁悚然──他們兩人出身名門,自負武功了得,在江湖中也早已罕有敵手,此時雖說正是心神動盪之際,但竟完全不知道這女人是什麼時候到了自己身後,對兩人來說,當真是前所未有的事,不由得大是駭然。

瞬間,兩人腦海中都閃過滕六郎所說「紅衣女鬼」的影子。

韋長歌回過神,一步跨前,擋在蘇妄言身前,才要開口,那女人卻把右手食指豎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轉身一言不發地走在前面。

蘇妄言的手依然輕輕地發著抖,韋長歌看向蘇妄言──平素看慣了的俊俏面容此時只是蒼白,那雙漂亮的眸子也因為驚懼而有些張惶──不知為何竟覺心頭微微地一痛,當下不假思索,一把握住了他手。

蘇妄言下意識地一掙。

但這一次,韋長歌卻沒有像往常般鬆開,韋長歌只是默不作聲地注視著他,而後再一次的,緊握了他的手。那種溫度,像是在一瞬間安撫了心底的驚懼,讓他不由自主,生平第一次反握了回去。

韋長歌微微笑笑,拉著他,跟在紅衣女人身後朝鎮上走回去。

快到那客棧門口,女人陡地停住了腳步,也不回頭,凝視著從客棧窗戶裡透出的燈光,好一會兒,才淡淡道:「事到如今,她還是不肯死心?」

女人也不等二人回答,便自顧自帶著嘲弄說道:「來過多少人,全都死在這地方。她卻還是不肯死心?她還要弄多少人來送死?」

韋長歌不明其意,心下暗暗揣測,面上卻只笑不語。

蘇妄言此時已鎮定許多,甩開韋長歌手,道:「夫人怕是誤會了,我們只是偶然路過此地。」

韋長歌聽他開口,知他無恙,不由大大鬆了一口氣。

那女人冷笑道:「你們兩人年紀輕輕,何必學人說謊?這二十年,凡到長樂鎮來的人,哪一個不是凌霄找來的?這兩年稍安靜了些,我還道她死了心,不想這幾日倒又熱鬧起來了。哼,我就知道,必是那賤人找來的幫手!」

韋長歌聽她提到凌霄,心中已是一動,再聽她言語中似是恨極凌霄,不覺更是好奇,口中卻還是只道:「凌霄是誰?我與夫人素不相識,何必說謊?我們二人確是路過。」

那女子回過頭,看了兩人一眼,臉上神情似是並不相信,卻還是淡淡應了一聲:「不是也好。天一亮,你們就趕快走吧。趕快走,越快越好。這地方,實在不是活人該來的……」

蘇妄言不答話,卻急急問:「那東西、那東西究竟是什麼?是人,還是鬼?」

那女子神色一凜,森然道:「不是人,卻也不是鬼。」一住,微有些黯然:「你們就當是做了一場噩夢,忘了吧!」幽幽歎了口氣,回身朝來路走去,只走了幾步,又回頭叮嚀道:「記得,天一亮就走。」

便見那道紅色的身影極快地掠過雪地,一會兒工夫便走得遠了。

韋長歌看那女人走遠了,深深吸了口氣,朝蘇妄言笑笑,放柔了聲音,道:「我們也回去吧。」

蘇妄言微微一笑,卻依然凝視著雪地那頭。

韋長歌關切問道:「怎麼了?」

「她的手,冷得像死人一樣……」蘇妄言低低說著,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他抬起頭,瞬也不瞬地望著韋長歌:「你還記不記得,凌夫人抱著的那個人頭?韋長歌,你說,那人頭二十年來不腐不壞,那頭下的身子呢?那身子,還在不在?如果還在,那身子現在會在哪裡?」

韋長歌一怔。

蘇妄言微笑道:「我想我知道嫦娥盜藥和刑天斷首的關係了。」

 

來歸客棧裡,已點上了燈火,四壁又點上了幾盞燈籠,便照得四下裡一片明亮,反倒比白日裡少了幾分陰沈和詭異。

蘇妄言站在韋長歌身邊,一起看向屋中那具棺木。

與屋裡其他棺木相比,眼前的棺木不僅新,做工也更精美,但最引人注意的還是比普通棺木大了足足一倍的尺寸。

韋長歌舉起右掌,才要劈下,蘇妄言驀地伸手格住了,反手抽出佩劍遞給韋長歌:「小心有毒。」

韋長歌一笑,劍上使力,將那棺蓋挑到地上。

棺材裡躺著三個不省人事的男人。

那棺材本來不小,只是擠了三個男人之後,看起來也就小了許多。

看到棺材裡的人,蘇妄言忍不住訝異地抬了抬眉頭,韋長歌也皺著眉頭,沒有說話,只把棺材裡的人一個一個抓了出來放在地上。

這三個人,第一個是個中年男人,面容剛毅,看起來甚有威儀,韋長歌認得他是泰豐鏢局的馬總鏢頭;第二個人,也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灰發長髥,氣度瀟灑,正是江湖上著名的孤雲劍客王隨風;第三個人,卻是個形容猥瑣、鬚髮稀疏的老頭,看樣子是尋常百姓,可不知為什麼,竟和這兩個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一起被人放在了棺材裡。

韋長歌叫過蘇妄言:「這人我倒不認識,你來看看。」

蘇妄言搖頭道:「怪了,我也不認得這人,看他樣子,不像江湖中人。」

話音未落,便聽屋子深處那扇小門一響,滕六郎一手提著酒罈一手拎著幾個酒碗從後面走出來,見了堂中的情景,微微一怔,訝然道:「這是怎麼了?這三人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這是怎麼回事?」

蘇妄言一笑,反問道:「滕老闆難道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滕六郎低咳了幾聲,惑然搖頭:「在下確實不知道。」頓了頓,皺眉道:「是了!方才我去裡面拿酒,聽到外面有馬車的聲音。這幾人,是我不在的時候,那馬車送來的?」

蘇妄言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也不接話,俯身一一搭過三人左腕,淡淡道:「沒什麼大礙,只是被人下了迷藥,拿點冷水一潑就沒事了。」

韋長歌略一沉吟,點頭道:「還請滕老闆拿些冷水來,咱們先他們弄醒再說。」

滕六郎應了,一時拿了水來,每人臉上潑了一碗。

果然不一會兒工夫,那三人便悠悠醒轉過來。

最早醒來的是馬有泰,他先是茫然轉了轉眼珠,視線慢慢凝聚到一點上,接著瞳孔猛然縮小,陡地翻身坐起,喘著氣,厲聲喝問:「這是什麼地方,我為什麼會在這……」

話還沒說完,看見周圍那一片棺材和骨灰罈,不由得一呆,那半句話也就生生嚥了回去。

好一會兒,才恍然似的回過神,四下看著,看到韋長歌和蘇妄言,一怔,狐疑道:「韋堡主!蘇大公子!你們怎麼在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馬有泰慌慌張張地站起來,一連聲追問道:「這是什麼地方?我為什麼在這裡?我是怎麼到了這裡的?」

便聽旁邊一聲悠悠長歎,王隨風慢慢地眨了眨眼,迷迷糊糊地問道:「說話的是馬老弟麼?」一頓,突然大聲又道:「我、我怎麼會這裡?」一面說著話,一面飛快地站了起來,看見眾人,不由得又是一怔:「韋堡主?蘇大公子?你們怎麼會在這裡?馬老……馬總鏢頭,這……這是什麼地方?!」

馬有泰聽見他聲音,臉色大變,但他畢竟已是老江湖了,只略頓了一頓,便若無其事地苦笑道:「王大先生,你怎麼也來了?我也是剛醒,結果一醒就發現自己睡在棺材堆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王隨風愣了愣,轉頭求助地看向韋長歌。

韋長歌苦笑著指了指面前的棺木道:「我只知道,有輛馬車把這口棺材送到了這裡,我和妄言打開棺材,就看見三位。」

王隨風惑道:「三位?還有誰?」

蘇妄言笑著招手道:「馬總鏢頭,王大先生,你們過來看看,可認得這人麼?」

馬王二人聞聲走至那人面前,只看了一眼,各自搖頭。

王隨風惑道:「這人是誰?」

蘇妄言一怔:「你們也不認識?怪了,這人是和你們一起裝在棺材裡送來的。」

馬、王二人皆是一愣,又不約而同搖頭道:「不認識。」

兩人四周環視了一圈,仍是一臉茫然,目光又不約而同地著落在了滕六郎身上。

王隨風道:「韋堡主,這位是……」

滕六郎道:「鄙姓滕,行六,別人都叫我滕六郎,是這裡的老闆。」

馬有泰遲疑道:「這裡……這裡是義莊?」

滕六郎正色道:「非也。我這裡是一間客棧。」

馬有泰怔怔道:「客棧?客棧裡放著這麼多棺材做什麼?」

滕六郎冷笑道:「我這客棧既做死人買賣,又做活人生意。死人不能睡床,活人卻可以睡棺材,棺材豈不是比床來得有用?」

馬有泰張了張嘴,不知如何回答,半晌,伸手把臉上水抹去了。

滕六郎慢步走到那口權充桌子的棺材前坐了下來,低頭咳了一聲:「大家都先過來坐下吧,有什麼事慢慢說。」

蘇妄言點點頭,大步走過去坐下了。

韋長歌微微一怔,笑了笑,也坐到韋長歌身邊。

王隨風踟躇半天,才下定決心似的走了過去。

馬有泰只怔怔站在原地發愣,半晌,又再急急問道:「韋堡主,蘇大公子,這裡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會在這裡?你們又怎麼會在這裡?你們可知道,最近蘇家到處在找你們,也不知道原委,只說大公子鬧出了件什麼大事,和韋堡主一起失蹤了。偏偏天下堡又不聞不問,任蘇家鬧得整個江湖都要翻起來了!您怎麼還在這裡?」

韋長歌微微一笑,也不解釋,淡淡帶過道:「有勞馬總鏢頭關心,我和妄言正是要去解決此事。」

一住,才道:「此地是洛陽城外的一個小鎮,我和妄言偶然路過,在這客棧落腳,湊巧看見二位被人迷昏了裝在棺材裡,其餘的事,我們也不清楚。對了,馬總鏢頭、王大先生,你們都是老江湖了,怎麼會莫名其妙被人裝在了棺材裡送來?」

馬有泰、王隨風二人不由對視了一眼,卻立時又都不著痕跡地移開了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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